一輛黑蓬馬車迎麵駛來,攔下擔架。沈西坡歎道:“就這樣吧。”


    下來兩位青年,將擔架運上車。馬車駛遠,沈西坡道:“日本特務這麽快便得到消息,說明他們在杭州設有站點。唉,我竟沒有察覺。”


    何安下:“彭家的站點,你卻調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國人善於對付中國人。”


    兩人向市區行去,一路無語,經過以前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遊?”


    何安下:“這裏現在又關了什麽人?”


    沈西坡:“不是關,是供。”


    沈西坡的特別任務,是招待一位來自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領袖和政治首腦,在內部鬥爭中,被篡權者關入三十米深的地牢。


    說是地牢,不如說是口深井,因為麵積僅為三平方米,沒有被褥座椅,每日懸下一個筐,送來飲食,接走馬桶。地牢黑冷如地獄,罕拿被關七個月後,忽然消失了,隻留下一團衣服。


    這團衣服作為他的遺骸被封入塔中,民眾認為他已虹化。虹化是引發身體內部熱量,將自己焚燒幹淨,這是瞬間產生瞬間熄滅的強溫,隻焚燒肉體而來不及燒衣物,據說彩虹的七色光暈一閃,人便由實化虛了。


    但罕拿並未化氣,兩個月後出現在蒙古草原,實實在在的肉體。何安下聽得目瞪口呆,道:“漢人古代管這叫——身外身,難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親口問過他,他說他用七個月時間挖了條地道。他的敵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著深重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敵不敢處死他,他失蹤後,容易傳成被秘密處死,將引發民亂。宣傳他虹化成佛,是最佳解釋。


    何安下:“那他留下的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僅容一身,要像蟲子般蠕行六百米,所以隻穿內衣,留下了長袍馬靴。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鎮定,以巨大毅力實施逃生計劃,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臉上卻有失望之色。雖然不可思議,畢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向往。


    沈西坡眼皮鬆懈,顯得格外疲勞,“罕拿活佛就是中國的基督山伯爵,法國作家大仲馬寫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節便是在監獄中挖地道。”


    何安下點頭稱是,再無興奮。沈西坡瞪了眼何安下:“挖地道的說法,也許是活佛不想驚擾世人。”


    何安下一愣,古來成道者均要和光同塵,不露神跡。


    沈西坡:“唉,活佛要在下午給中統高官灌頂,你要不要參加?”


    武術傳承除了拳譜,還有不落文字的口傳;佛教密宗與武術一樣,有法本還有口訣,更神秘的是灌頂。灌頂是以一種奇異方式,將曆代祖師的信息灌注到修煉者腦海,讓千萬年的法脈延續。


    何安下:“他是一個落魄的政治人物,高官怎會捧他的場?”


    沈西坡:“你不了解政治,中央政府正式任命了青海那位篡權者,支持新政。篡權者要我們處死罕拿,但我們卻要養好他。留下這一步棋,如果篡權者不聽使喚,就派罕拿回去。”


    所有特務都將罕拿作為一個政治籌碼,但從蒙古接來漢地的途中,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一切。


    接他的馬隊穿越泊尼嘎拉草場時,逢迎上一場異常冰雹,飯桌大的巨冰。草原上無處藏身,馬隊像一條案板上的魚,頃刻便要被切碎剁爛。


    罕拿端坐在馬上,取一瓶香水和一支孔雀翎毛,低念幾聲,叫隨從以翎毛沾香水,向馬隊每人身上灑。


    香水和雪水混在一起。馬隊穿過冰雹區域,無一人傷亡。


    何安下:“活佛真有法力?”


    沈西坡眼皮跳動,“馬隊三十四人,有我一個。”


    何安下:“……中統高官在,我一介平民,怎麽好出現?”


    沈西坡一臉怪笑,“你現在的身份是彭家入贅女婿,如果和中統高官做了修法同誌,彭家便有了保障。不要辜負我的好意。”


    何安下:“我……”


    沈西坡:“何先生,你早不是平民百姓。入定十天、引來武當劍仙——憑這兩件事,你早就是奇人。佛傳法,天魔精怪也會捧場的。”


    我已是天魔精怪?


    受灌頂的人中,有京劇武生泰鬥黃天魁、山水畫大師段寶盈、著名學者牛多沉、《太平洋》報主編郭海民、銀行家劉路仁……共有二十三人,杭州名流近乎聚齊。


    凶宅二樓布置成佛堂,供桌上點了十五盞油燈,燈架黃燦燦的竟是金鑄。供桌後的牆上掛一幅高三米寬兩米的絹畫,是個圓形圖案,花開一般,自中心向外繁衍,變出三角、方塊、半圓諸形,變出赤、橙、黃、綠諸色。


    絹畫下橫著張羅漢大床,床麵擺一扇木椅背,鋪黃色坐墊,為活佛說法的法座。六位喇嘛坐於床下地麵,搖銅鈴,念誦長長祈禱文,語調怪音,不像發自喉嚨,似發自肚腹。


    銅鈴驟響,喇嘛念誦停止。有人小聲說:“時辰已到,我們該請佛爺了。”


    站出兩人,去了裏屋。過一會兒,兩人出來,小聲道:“佛爺隻是搖頭。”有人答:“唉,請喇嘛再念一遍,我們等。”


    祈禱文念完,又去裏屋請。一會兒請的人出來,說:“佛爺吼了句多事,趕我倆出來了。”有人答:“啊!我們還需等,請喇嘛再念經。”


    半個時辰後,第三次請,終於請出了活佛。


    何安下仰望,見罕拿身高過了兩米,紫銅色一張大臉,瞪著雙牛眼。他在青海政變時被打傷,腿部落下殘疾,左右手老鷹抓小雞般撐著兩個小喇嘛的脖梗走路,更顯得體量巨大,天神一般。


    候場的人紛紛跪倒。


    罕拿坐上床,猛拍椅背,“啪”的一聲脆響,以生硬的漢語說:“我即是佛!一切不管!”


    說罷,招呼兩小喇嘛攙他起身,竟是說法完畢,要離去了。


    一個人忙跑過去,跪在床下,“佛爺說法高超,隻是我等魯鈍,實在無法領悟,請您還是說些較低的法。”連磕三個響頭。


    罕拿厭惡地喝一聲,響如滾雷,向左邊小喇嘛揮手,小喇嘛從懷裏掏出把草梗,放於供桌上,宣布:“依次跪到床下。”


    有人驚喜,“這是要給咱們灌頂了!”眾人排列整齊,依次跪在床下。罕拿揀一根草梗,揮手插人頭頂。


    草梗細,小臂長,在人頭頂立得挺直。何安下思量,難道活佛竟是以法力,將草梗插進頭骨?


    等何安下跪在床前,看到草梗一端有天生凹孔,如通下水道的拔子,在頭皮上用力一按,壓去凹孔內的空氣,便生吸力。


    眾人頭上安草後,重新站好,小喇嘛囑咐要兩手合十,閉目聽咒。罕拿一聲長吟,開始誦咒,足念了半時辰。何安下感到有種牛乳粘稠、冰雪清涼的液體自草梗裏灌下,滲入腦中。


    越愛越舒服愜意,罕拿活佛猛然大喝:“呸!”眾人驚得睜了眼,刹時斷了生理反應,神誌前所未有的明朗。


    小喇嘛將眾人頭上的草梗取了,罕拿開示:“草名為吉祥草,今日後,你們行路入門,都要按照頭頂上實有這根草的高度,低頭彎腰。”


    一人叫道:“請活佛傳授大法!”


    罕拿瞪眼,呈怒相,“漢人真是囉嗦,這就是大法!”眾人嚇得不敢再說,等一會兒,罕拿消了火,道:“取法衣。”


    喇嘛們搬出個鑲金皮箱,取出一個十三棱的暗紅色高帽和一件魚鱗鎧甲,伺候罕拿穿上,狀如洪荒時代的武士。


    下巴上係牛筋以固定高帽,牛筋接口處懸一個白色骷髏頭,核桃大小。罕拿握著垂在胸口的骷髏,道:“這是印度眼鏡王蛇的頭骨,比人的頭骨漂亮!”


    眾人應聲稱是,皆有顫音。


    箱子裏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座兩尺高顱骨,帶一串頸骨,展放於桌上,好似龍頭。


    罕拿:“你們漢人自稱是龍的傳人,龍是無形的,卻會附著在一些有形的動物身上。”


    他拱起指節,敲了下桌麵上的顱骨,鏽銅腐鐵之音,聽著十分難受。罕拿沉聲道:“這是駱駝腦袋,草原上沒有大型猛獸,駱駝平時溫良,可一旦瘋了,便是草原上最大的猛獸,搞得數百裏沒有人煙,它想殺光一地,不會有人逃出來,它的耐力和追蹤能力超過狼群。”


    又敲了下,“五十二年前,蒙古赫圖穆旗出了一頭瘋駱駝,殺了整族人,這個部落就此滅亡。它在草原上造成了長達十年的恐怖,它老死後,牧民們出於畏懼,將它的骨頭供奉起來。”


    罕拿低誦了一段咒語,將懸在胸口的眼鏡王蛇頭骨含在掌心,雙手合十,“眼鏡王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噴射毒液達六米遠,人若皮膚粘上一點便死了。大多數蛇類極為愚昧,受製於本能反應,沒有腦子,即便你養它多年,也會照樣咬你。”


    摩挲著掌心蛇骨,如珠寶愛物:“而最毒的眼鏡王蛇卻有人性,你善待它,它也會善待你,在印度常會看到眼鏡王蛇在人家中出沒,卻相安無事,被不懂事的小孩捏在手裏,也不會咬小孩,而是軟下身子,等小孩玩夠了,再爬走。”


    以蛇骨作笛,吹了一聲,調子清爽。


    罕拿:“善裏生惡,惡裏生善,眾生的生死流轉,成佛作魔,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我傳給你們一句咒語——啊啊嚇灑瑪哈。啊啊,是駱駝嘶叫之音。嚇灑,是毒蛇吐信之音。瑪哈,是佛音。你們在這三種音中,體會自己的善惡,決定自己的生死去向。此咒名為‘決定咒’,這便是大法了!”


    喇嘛們立刻念起祈禱文,讚歎說法功德。


    念誦止住,一人大叫:“密宗不是還有觀想、手印、壇城、火供麽?據說修法一次要五個小時,怎麽會一句咒這麽簡單?”


    罕拿一巴掌拍在供桌上,欲殺人的凶相,“連這句咒都是多餘,還有一種趕盡殺絕的大密法,你們要不要?”


    無人敢答。


    罕拿:“就是你們漢人的禪宗。自家有寶貝,卻可憐巴巴地向別人借錢。把你們挖眼剝皮,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在座皆是名流,有人不忿,嘀咕:“這叫什麽話!”站起來要退席。沈西坡忙打圓場,“佛爺,我們都是小聰小慧之人,承受不了您的金剛大法,還是告訴我們點切實可行的法門,消災避難、得財得勢就好了。”


    罕拿大笑,眾人跟著笑了,氣氛緩解。罕拿忽然變臉,“你這個小子,哪輪到你胡言亂語!”在駱駝頭骨上一拍,沈西坡如遭重擊,一下癱倒。


    有人怒吼:“妖法!”


    罕拿冷笑,“還不算!”扯斷胸前牛筋,將蛇骨拋向空中。


    蛇骨竟就此停在了空中,以扇麵軌跡來回轉動,似在尋找攻擊目標,隨時會咬下。眾人均感到室內揚起一條隱形的巨大蛇身。


    一人“媽呀”大叫一聲,撲倒在罕拿床前,搗蒜般磕起頭來。眾人隨即盡數跪倒,連連懺悔,責罵自己不恭敬。


    罕拿語音沉痛:“我在草原戈壁,教授不識字的牧民,用鬼神法能令其信服。不想到了文章高妙的漢地,卻也要用鬼神法!好了,自明日始,我會將觀想、手印、壇城、火供盡數教你們。今日到此為止。”


    罕拿離床,空中懸著的蛇骨頓時失力,“啪”的一聲落地摔碎。罕拿不管不顧,手擒兩個小喇嘛脖梗,入了裏屋。


    地上蛇骨渣子,色如白粉。


    眾人麵麵相覷,盡皆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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