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玄燁(一)


    康熙十年對於玄燁來說是足以令他崩潰的一年。這一年, 三藩造反, 祖母病逝,他最心愛的女人難產而死,隻留下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嬰孩。


    一直到孝昭皇後發喪, 玄燁都沒有想起來看那孩子一眼。或者說,他根本什麽都想不起來, 也不想記起。


    他騙了自己好一陣子,好像容凰還沒有懷孕, 他還沒有出征, 一切都是最初的樣子,他最滿意的樣子。


    自欺欺人。


    這四個字是懿妃送給他的。玄燁從沒有想過自己這個向來柔弱的表妹竟然會這樣勇敢,勇敢到抱著四阿哥闖進坤寧宮, 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告訴他:“你在自欺欺人!”


    玄燁沒有理會她, 仍舊沉浸在自己編織的世界裏。誰知這個時候他的耳邊忽然傳來了一絲異常響亮的哭聲,那是屬於嬰孩獨有的聲音, 與外麵那些假惺惺哭喪的妃嬪完全不同, 一下子就將玄燁拉回到了現實世界。


    他終於聽見懿妃在說什麽:“皇上,這是皇後娘娘拚了性命留下的小阿哥,他是您和皇後娘娘的兒子!他的身體裏流著孝昭皇後的血!”


    玄燁渾身一顫,呆滯了片刻,終於緩緩地向她伸出了手。


    懿妃趕忙蹲下身, 將四阿哥小心翼翼地交到他的懷裏,柔聲道:“您看四阿哥多像皇後娘娘……這孩子招人疼。”


    玄燁沒有說話,兩滴淚卻默默地砸在了胤g的臉上。年幼的四阿哥懵懂無知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突然就不哭了。


    玄燁頓時心疼不已,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裏。就在懿妃擔心孩子會被他憋壞的時候,玄燁終於鬆開了手,低聲道:“靜霖,這孩子就交給你吧。”如今容凰已經不在了,他不想把事情做得那麽絕,就把這個孩子留在身邊好了。


    懿妃想起容凰之前交待過的話,鄭重地點了點頭:“皇上放心,臣妾定當將四阿哥視為己出。”


    懿妃沒有食言,四阿哥很快便正式搬去了懿貴妃所在的承乾宮。之後他與太子一同長大,感情十分要好。雖說胤g沒有太子之名,可他們的養母懿妃顯然更喜歡小四。


    玄燁心裏也是一樣。或許是因為愛屋及烏,相比於其他妃嬪所出的孩子,玄燁最喜歡的還是這個四阿哥。可是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太子的人選似乎從來就沒有動搖過。當然,那也僅僅是表麵上而已。


    這一日康熙心血來潮,忽然想看看幾個小阿哥讀書的樣子,於是下朝之後他沒有立即回乾清宮,而是直接去了上書房。眾人聽見通傳得知皇帝親臨,連忙一同行禮。康熙擺擺手,笑道:“朕隻是來看看,你們不必在意,像往常一樣讀書便好。”


    四位阿哥齊齊應了聲“是”,規矩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康熙坐在一邊默不作聲地打量著自己的四個兒子,雖然沒有說話,目光卻是灼灼逼人。在他的注視下,呆頭呆腦的三阿哥說話都困難。說起馬佳氏的這個兒子,由於在娘胎裏先天不足,又服過一陣子□□,雖然命大活了下來,卻變得近乎癡傻,記憶力奇差,生活自理都困難。他根本就讀不了書,來這裏不過是給其他幾人做個陪襯。


    惠妃所出的大阿哥性子像他額娘,張揚自傲,卻沒多少真本事。二阿哥胤i,也就是太子,在這幾名皇子之中就屬他的學識最廣,見解最高明。他從小被封為太子,康熙自然對他寄予厚望。所幸太子並沒有辜負康熙的期望,在背書方麵幾乎無可挑剔。至於四阿哥……


    四阿哥很“怪”。這個怪體現在他明明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平時卻總是少言寡語,有什麽想法也不輕易說出來,而是讓太子出盡了風頭。而且對於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說話又似乎有些太“狠”。康熙從旁人口中聽說過四阿哥對整頓吏治的看法,玄燁不得不承認,饒是他做了這麽多年的皇帝也被這個小孩子的話中的狠絕嚇到了。


    不過,胤g的怪異並不妨礙玄燁對他的喜歡。因為玄燁小時候也是個十分叛逆的孩子。相比於寡語的胤g,玄燁小時候脾氣暴戾,曾經在上書房當著他皇阿瑪順治皇帝的麵大罵孟子“不忠不仁不義不孝”,直把順治氣得心肝直顫。胤g的這份“怪”,反倒更讓玄燁覺得這個孩子最像自己。


    人都有私心,皇帝也不例外。私心裏,他總會更喜歡像自己的那一個。而且康熙格外關愛胤g,還有容凰的原因在裏麵。他想把虧欠給容凰的都補償在四阿哥身上。


    可是事實上他自己也知道,他欠容凰的這輩子也補償不來了。因為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個她,所以玄燁開始走上老路,尋找與容凰相似的女人。


    天下女人何其多,如果有心尋找自然可以找到。這幾年來他陸陸續續地臨幸了幾個女人,卻都沒有多少寵愛,玩過幾天便忘在了腦後。原因很簡單,她們都不夠像。直到後來李煦為他找來了衛氏,一個有一雙漂亮眼睛的小宮女,玄燁才算花了些心思在她身上。


    那時他在孝昭皇後的祭祀典禮上再次哭到昏厥,陷在回憶裏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心腹李煦投其所好,適時地將一個小姑娘送到他麵前。玄燁幾乎是一看就心動了,當天晚上就臨幸了衛氏。


    隻因為,那雙眼睛像極了容凰。


    康熙破例將她冊封為良貴人,對衛氏一時寵愛。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每當午夜夢回時看到那張魂牽夢縈的麵孔,他都會陷入深深的自責和後悔當中。


    他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不該將容凰看成柔嘉的替代品,他不該逼著自己不去動心,他不該埋藏自己的感情,他不該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容凰,他不該不聽從柔嘉的勸告,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該!


    他後悔了,可是什麽都來不及了。他這輩子唯一深愛過的女人已經不在了,永遠地離開了。


    玄燁曾以為自己放不下柔嘉是因為得不到,所以不甘心。可是當柔嘉病逝的時候他才知道,那種痛與失去容凰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柔嘉走了,他心裏難過,自責,不舍……可是當他失去容凰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如果不去尋找替代品的話,玄燁覺得自己簡直都活不下去。


    所以即使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他還是沒有辦法停止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


    哪怕每次短暫的歡愉過後都是長久的空虛和後悔,玄燁也沒有辦法結束這一切。


    良貴人之後,他又重新寵愛起宜嬪郭絡羅氏來。當初宜嬪剛進宮時玄燁就覺得她和柔嘉相似,自然而然地,也就與容凰有幾分相像。憑著這層關係,宜嬪沒過幾年就生下了五阿哥胤k,並且被晉封為宜妃。


    玄燁又將容凰的親妹妹容欣冊封為貴妃。老實說容凰和容欣這兩姐妹光看外表並不是十分相似,可是在他看來容欣是與容凰血緣最相近的人,他必須要對容欣好,將虧欠在容凰身上的全部補償在容欣身上才能贖罪。再加上容欣的性子與容凰相似,玄燁也就寵著她好一段日子。


    在皇帝看來,他寵幸哪個女人都是她們的福氣,所以他的寵幸是沒有排他性的。今天喜歡你,明天喜歡別人也不會覺得有絲毫愧疚。


    這不,康熙二十二年冬,玄燁出宮祭祀容凰的時候就又看中了一個正處於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那日正趕上京城裏盛大的花燈會,曹寅見皇帝心情不好便主動提出到街上走走。玄燁沒有反對,於是幾人換了便裝上了街。


    人群熙熙攘攘,十分擁擠。曹寅等人拚了命地護著皇帝以免他被人擠到,可還是有那不長眼的不小心踩了玄燁一腳。曹寅嚇得要命,正糾結著是該跪下請罪呢還是抓住那人大卸八塊,就見康熙像丟了魂似的看向不遠處的一個少女。


    那少女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麵容恬靜,嬌小可愛,竟是一個活脫脫的“小柔嘉”。當然,她的麵貌與孝昭皇後也極為相似。


    如今的曹寅已經今非昔比,他不再是當年呆頭呆腦的小隨從,而是搖身一變成了皇帝身邊最受信任的寵臣。曹寅一眼便看出玄燁心中所想,於是他主動上前打聽那姑娘的情況。


    這不問不打緊,一問就嚇了他一跳。原來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和碩柔嘉公主與額駙耿聚忠的女兒耿嬋。不過這倒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雖說公主之女在輩分上是皇帝的晚輩,而且他們兩個也有點血緣關係,但耿嬋畢竟姓耿,按照律法她是可以嫁給皇帝的。於是在短暫的驚訝過後,曹寅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曹寅心裏頭打著什麽小算盤玄燁可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從見到耿嬋開始他的目光便沒有辦法移開了。


    耿嬋很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像極了當年的容凰。玄燁憑著本能想也不想地走上前去,微笑道:“原來你一直在這裏,枉我還為你傷心。”


    耿嬋吃了一驚:“你,你是……”


    玄燁笑道:“早知道你記性不好,我就不會放你出宮那麽久了。傻瓜,你怎麽能連我是誰都忘了呢?”


    耿嬋退後一步,驚慌道:“你到底是誰?”


    玄燁一把抓住耿嬋的手,認真地說: “我是玄燁啊。容凰,我的小鳳凰,你別再跟我鬧脾氣了好麽?算我求你,求求你別再一聲不響地離開我了!”


    “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耿嬋慌亂地退後兩步企圖擺脫玄燁的控製,可是他的力氣大到驚人。耿嬋甩不開玄燁,嚇得剛剛想要大叫,他柔軟的薄唇便突如其來地覆了上來。


    一個近乎掠奪的吻結束後,玄燁柔聲說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該那麽對你,我也不該明知道你不高興還去寵幸別的女人。你知道麽,其實我隻是怕,怕把一顆完整的心交給了你,你卻不屑一顧……求求你,求你原諒我好麽?”


    若麵前這人是個尋常的公子哥喝醉了輕薄於她,耿嬋肯定毫不猶豫地就打上去了。可是她剛剛聽到麵前這男人自稱玄燁,那可是當今天子的名諱,難道說……耿嬋一時迷惘,不敢輕易出聲,隻得像個受驚的小兔子一般柔弱無助地任他傾訴,任他發瘋。


    “隻要你跟朕回去,朕保證……保證以後再也不翻別人的牌子了!朕隻喜歡你一個,朕天天都去你那裏,好不好?”


    見耿嬋遲遲不肯回答,玄燁著急得好像隨時都能哭出來似的。耿嬋心中一軟,聯想起他剛剛叫自己“容凰”,心中便已明白幾分。看來皇上是把她錯認成故去的孝昭皇後了。


    柔嘉走得早,所以許多事情耿嬋並不知情。她隻單純得以為皇帝在思念故去的皇後,於是溫聲安慰道:“皇上您別難過了,小心傷了龍體。孝昭皇後已經故去十多年了,難為您還記著她。皇後娘娘在天之靈看到皇上這般顧念,想必也會含笑九泉的。”


    “不,不……不!”玄燁拚命地搖著頭,“容凰,你為什麽不肯和朕相認?什麽故去,什麽在天之靈,什麽含笑九泉!我不信!”


    “皇上……”耿嬋憐惜地看著麵前的男人。“從輩分上論,您是我的舅舅。我今年隻有十四歲,怎麽可能是孝昭皇後呢?孝昭皇後已經不在了。”


    玄燁如遭雷擊,仿佛軟肋上被人捅上了致命一刀。


    耿嬋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絕望的神色。他的五官痛苦地皺在一起,現出深深的皺紋。眼圈發黑,顯然很久未能安眠。今年不過而立之年的皇帝,看起來卻好像年近百半。


    耿嬋就想,如果她是孝昭皇後,在看到了玄燁這樣的一麵之後,無論皇帝過去做過什麽錯事她都可以原諒。隻是人都已經死了,再談什麽原諒不原諒已經沒有絲毫意義。


    “皇上,我可以叫您舅舅麽?我叫耿嬋,是和碩柔嘉公主的女兒。”


    玄燁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似的,心不在焉地鬆開了手,踉蹌著離開了。


    曹寅見皇帝突然鬆開了那少女,不由奇怪地跟了上去:“皇上,要不要微臣想辦法把她弄進宮來?”


    玄燁沒有說話。


    曹寅又道:“奴才已經打聽過了,她是和碩柔嘉公主唯一的女兒,年幼的時候曾經許給了明珠家的二公子。不過選秀之前的婚約都做不得數,就像當年孝昭皇後和容若的婚約一樣……”


    玄燁突然頓住了腳步,沉聲道:“你說什麽?”


    曹寅自知失言,連忙閉了嘴,康熙卻不依不饒地問道:“你說她是柔嘉的女兒?”


    曹寅不迭地點頭。


    此時的玄燁顯得十分鎮定,好像剛才在耿嬋麵前失態的是另外一個人一樣。


    “難怪會這麽像了。那明珠家的二公子,可是納蘭的親弟弟納蘭揆敘?”


    “皇上說的是。”


    康熙突然就不說話了。


    曹寅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一時之間也不好開口,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皇帝重重歎了口氣,低聲道:“罷了,既然已經有了婚約,就不要拆散他們兩個了。朕當年已經欠了柔嘉的,現在不想再虧欠她的女兒。而且……你說得沒錯,如果當年不是朕執意要選容凰進宮,她就會嫁給容若為妻。容若那個死心眼的,肯定會一心一意地對她好。起碼……起碼不會對她做那種事,不會讓她難產死去……”


    “朕真的很後悔。”玄燁的聲音都在打顫:“不僅後悔後來對她所做的一切,還後悔當初不應該橫刀奪愛要她進宮!現在哪怕容凰不在朕身邊,隻要她活著朕就滿足了……可是她為什麽死了,為什麽偏偏死了!”


    曹寅低下頭不敢吱聲,生怕再說錯哪句話惹怒了皇帝。玄燁也不需要別人的回應,自顧說道:“而且偏偏是在朕最愛她的時候……死了。朕有多愛她,就有多恨自己。是朕親手殺了她,是朕……”


    玄燁話還沒有說完,胸口忽然一震,一顆心好像要生生裂開一般。於是他的聲音便卡在了嗓子眼裏,斷斷續續地道:“朕……搶了……容若的,不想……再虧欠……他弟弟的女人。”


    曹寅見情形不對,連忙指揮隨行的侍衛在前頭開路,扶著皇帝上了車駕,邊走邊說:“皇上您別再自責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您想要哪個女人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談不上什麽搶不搶!”


    玄燁聞言忽然就笑了:“或許……吧。”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笑容有多麽苦澀,含著多少血淚和心酸。


    後來在康熙二十三年的選秀上,皇帝親自將耿嬋指給了納蘭明珠的嫡次子納蘭揆敘。也是從康熙二十三年年末開始,康熙不再尋找與容凰相似的女子。


    因為他開始懷疑,懷疑容凰根本就沒有死。


    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帝第一次南巡。南巡途中,曹寅發現了一名與容凰極為相似的女子。後來玄燁也見到了她的側臉和背影。雖然沒能看到她的正臉,可是自己癡戀了那麽多年的女人,玄燁相信他絕對不會認錯。


    他堅信那就是容凰。


    可是現在問題來了。既然那是孝昭仁皇後,那麽葬在地下的人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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