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霧在崔氏盼望的眼神下打開了匣子,裏麵是一對金環,掛著三粒喇叭花式樣金玲,做得精巧別致,這是現下京城小姑娘裏最時興的梳頭金環,至少要二十來兩銀子才能買到。


    “太太。”阿霧又是感動,又是激動,“你花錢買這個做什麽,我有戴的呢。”


    崔氏歎了口氣,“這段日子針線鋪子也漸漸有了進賬,你打小就愛美,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好,上回害你被人笑話。”


    崔氏摸了摸阿霧的花苞頭,親自將金環給她戴上,“瞧瞧,我們阿霧戴上這個可把全京城的小姑娘都給比下去了。”


    若是別人給阿霧買這麽一副金環,阿霧可能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感覺,偏偏卻是崔氏。她連自己生病都不肯花錢打點廚房,補補身子,卻舍得二十幾兩銀子給女兒買一副長大後就不會戴的金環,隻是因為怕她出門受委屈。


    阿霧眨了眨眼睛,心裏本就因崔氏的病而擔憂,如今又為她愛女之情而感動,一時想起自己其實並非她的女兒阿勿,又覺得愧疚不已,她一心隻念著長公主,卻隻會從崔氏這裏攫取她“偷”來的慈母之情。


    阿霧口拙地表達不出自己對崔氏的感激之情,隻嗔道:“太太買這些玩意做什麽,前兒李媽媽勸你稱二兩燕窩來吃,你都不肯,這會兒花這些錢……”


    崔氏捏捏阿霧的鼻子,“你高興了,我瞧著可比吃半斤燕窩都來得滋補。”


    阿霧擠入崔氏的懷裏,縮成一團,頭枕在她膝蓋上。崔氏有一搭沒一搭的摸著她的頭發,這樣淡淡如流水的日子,將溫情填滿了阿霧的胸腔,她抬眼望著崔氏,崔氏俯頭對她笑笑。


    阿霧看著崔氏,想到,她也是我的娘啊,長公主是,她也是。阿霧拿臉蹭蹭崔氏的手心,崔氏歎一聲,擁著她道:“阿霧,我的阿霧。”


    阿為道崔氏是同榮三爺鬧別扭了。榮三爺雖然不去王姨娘那兒,可也好些日子不回正屋了。且一月裏招王姨娘伺候的日子也多了幾日。


    阿霧勸不了崔氏,每回她一勸,隻會將崔氏氣得更甚。


    不過好在,僵持了十來天後,榮三爺和崔氏又和好如初了,至少表麵如此。


    這日,阿霧到上房給崔氏請安,她的咳嗽越來越厲害,臉色蠟黃,已經有些大病的跡象。即使這般,也還靠在窗邊,手裏拿著繡繃子。


    阿霧上前一把奪過那繃子,“太太也真是的,都病成這樣了,怎麽不去床上歇著,還費這神?”


    崔氏見是她來,強扯出一絲笑臉道:“喲,小小年紀就管教起我這個做母親的了。”


    “難道我說的不對?”阿霧頗有氣勢地回嘴。


    崔氏也不同她辯,拿出一件新製的小襖來,桃紅灑金繡桃的紋樣,精致活潑,絕對是市麵上看不到也買不到的東西。


    崔氏拿起小襖在阿霧身上比了比,“嗯,正合適。”


    阿霧瞧那小襖,不知費了崔氏多少夜裏的功夫,花樣繁瑣別致不說,光是那桃紋的線就分了十來種顏色,有深紅漸粉白。崔氏又知道阿霧的性子,在腰上費了功夫,收了腰線,這襖子,即使是大冬天穿起來,也會顯得玲瓏有致。


    這對如今深深懊惱自己矮墩墩模樣的阿霧來說,是最合心意的。


    阿霧的指尖劃過精美的繡紋,心情卻沒能高興,反而有些嗚咽道:“太太這是做什麽,大病裏還費這種神,又是大冬天,你這是不想要我和哥哥他們了嗎?”


    崔氏為阿霧摸了摸眼淚,“你胡說什麽呐,我怎麽會不要你們。”轉而又歎息一聲,“隻是生來病死,自有天定,誰也躲不開。”


    阿霧搖搖頭,淚汪汪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你這是心病。其實,其實……”


    崔氏臉色一僵,她知道阿霧要說什麽。


    阿霧又道:“太太,你若是厭煩那王姨娘,尋個由子賣了就是,何苦這樣子跟自己過不去。”


    崔氏良久不說話,最後才長長地歎息一聲。阿霧這些日子,每日裏同崔氏坐半個時辰就能聽她歎息十來回。


    “你還小,你不懂,這不是王姨娘的問題,是你爹爹……”崔氏落淚道:“若是你爹爹他……便是再有十個王姨娘我也不會傷心的。”


    崔氏的要求難倒了阿霧,阿霧有法子打發十來個王姨娘,卻沒法子管住榮三爺的心和腳。


    崔氏的容顏一日一日眼見著凋零下去,阿霧看在眼裏,心裏難過,卻沒法子傾瀉。她既惱怒崔氏的軟弱,也惱怒自己的無能。


    夜裏,阿霧對著今冬的第三場大雪,當窗撫琴。


    琴寂時,雪地上響起“沙、沙”的人的腳步聲。一個披著孔雀綠緞麵灰兔毛裏子大氅的麗人由遠及近,迤邐而來。


    阿霧抬頭望向窗外的王姨娘。


    王氏年輕,雖然五官不如崔氏精致,但倒底比她鮮妍,如今跟了榮三爺,更仿佛才將將綻開的薔薇花,又如來年桃枝上那沉甸甸的蜜桃。


    “好一曲《問斜陽》。”


    阿霧眉毛一挑,“你怎知是問斜陽?”


    這世上本沒有《問斜陽》這首曲子,阿霧的琴都是率性而彈,但今日她所彈的確實是問斜陽。琴聲裏,阿霧問斜陽,為何斜陽要西墜,任陰霾襲來,大雪翻飛。


    “奴在六姑娘的琴聲裏聽出了斜陽餘暉的燦爛,也聽出了六姑娘對斜陽的不舍,留戀。今日下午晌太陽還好好的,轉眼天就陰了,下起了雪。”


    好一位知音,阿霧臉上露出可愛的笑容。


    “奴實在沒想到,姑娘年紀這般小,琴藝就這般精妙了,奴還未聽過有誰的琴音能趕上姑娘的。”王姨娘讚得極為真誠。


    因為王姨娘說的本來就是實話。揚州瘦馬裏有專門教琴的師傅,她們都是刻苦學過的,其中也不乏佼佼者,王姨娘自問,她的琴藝也是很不錯的,但今日雪夜聽琴,她才知道天外有天。榮三爺才華縱橫,沒想到言語厲害的六姑娘在琴藝上會如此出色,真不愧是他的女兒。


    阿霧臉色的笑容越發燦爛了,就差沒請王姨娘進屋喝杯熱茶,來個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對述情懷了。


    王姨娘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阿霧一時沒邀請她,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王姨娘走後,紫扇好奇地上前問,“姑娘,你真的彈的是《問斜陽》啊?”


    阿霧臉色的笑容已經陰沉,她對紫扇點了點頭。


    “這位王姨娘可真厲害啊,第一回有人聽懂了姑娘的琴音,還說對了名兒的。”紫扇一臉佩服,她如今識了幾個字,念了幾首詩,對才女最是欽佩。


    阿霧發出了一聲同自己年齡不相符合的歎息,“是啊,太厲害了。”


    王姨娘的“知琴識趣”在阿霧心上敲響了警鍾,這樣一個如同解語花一般的女人,榮三爺在她的溫柔鄉裏又能堅持多久?


    聽說夜裏紅袖添香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又過得幾日,王姨娘親自送來兩雙襪子給阿霧。


    襪子是上好的三花鬆江布做的,這樣的布做小衣或襪子最舒服。王姨娘的手也極巧,在襪口上還做了一對兒小絨球,看起來可愛極了。即使阿霧不是個純粹的小姑娘,她也要讚歎王姨娘的心靈手巧。


    “多謝姨娘,這麽冷的天,還要姨娘為我做襪子,我怎麽過意的去。”阿霧笑道。


    王姨娘的臉上有一絲詫異,阿霧的態度溫和可親,但這並不像她預想中的反應。這位六姑娘的話裏透著一絲撇清。


    “這有什麽,老爺、太太給了我一個容僧地,讓我不再飄零,我正是該感恩。平日裏我也閑著,也沒什麽大本事,便想著做些東西孝敬老爺、太太還有哥兒、姐兒,這些還是能夠的。老爺、太太那兒我都送了東西去,姑娘這兒自然也不能落下。”


    王姨娘很會說話。


    紫硯、紫扇在一旁聽了都連連點頭,見她神情真摯,都覺得她是個好的。


    阿霧接過襪子,讚了王氏的手巧。


    王姨娘看出阿霧神情裏的冷淡來,也不多坐,告了退。


    王姨娘走後,紫硯拿起那襪子,讚道:“這針線真不賴,心思也巧,姑娘,這兩個絨球多可愛啊。”


    “起初,我還以為她是個壞的,留心了這麽久,也不見她有什麽動作。瞧著也是個良善人。”紫扇也學起了阿霧的以小裝大。


    “她怎麽良善了?”阿霧問道。


    “前兒,咱們院子裏掃地那翠兒的老娘,下雪天路滑摔折了腿,翠兒在院子裏哭,王姨娘聽了,給了她一錠銀子讓她給她娘請大夫治腿呐。”這些消息紫扇最知道。


    阿霧“哦”了一聲。


    “還有,昨日三老爺身邊的小廝茗荼想給園子裏他當值的姐姐送件加冷的衣裳,他進不來,也是王姨娘讓丫頭幫他的。”


    阿霧這回“哦”都沒“哦”了,起身道:“走,咱們去太太屋裏。”


    紫硯驚道:“都這般晚了,太太該歇下了,今晚又下大雪,姑娘快別出門,仔細著涼。”


    阿霧的心裏卻一片灼熱,片刻也等不得,“拿個手爐給我,我自己去。”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快樂!


    我給自己放了個假,睡了個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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