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一陣秋風貼著地麵吹過來,推著紅的黃的落葉從木梨腳邊經過,刺啦刺啦的,似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麻煩!


    恩公竟這樣說自己!


    木梨嘴唇幾乎咬出血來,恩公對她一向和善,這次突然說重話,還要趕她走……肯定有人背地裏給她穿小鞋了。


    誰?蔓兒還是太太?


    蔓兒牙尖嘴利,見了自己不是諷刺就是嘲笑,但聽說她和劉銘是一起的,就算自己到老爺身邊伺候,也對她沒什麽威脅。


    而且她就是個丫鬟,能有什麽主見?說什麽做什麽都是主子的授意。


    木梨想到趙瑀那張溫婉的臉,不由攥緊了拳頭。


    表麵上裝賢惠,背地裏下絆子,就是一隻笑麵虎!她雖出身比自己高貴,卻不是有德行的人,前些日子還與那什麽溫大人見麵,真是一點臉麵也不要。


    木梨暗歎一聲,她怕恩公聽了傷心,才沒把這事說出來,如今卻想還不如說了呢,好讓恩公早日看清太太的真麵孔。


    做親定要門當戶對,恩公原本是個奴仆,自己也是平民,二人出身差不多,說起來,他們之間才更應該合得來。


    木梨一肚皮心思,杵在原地隻是發呆,忽聽有人嬌笑道:“真是個傻子,這點手段簡直不夠看。”


    她抬頭望去,隻見一個裹著綾羅綢緞的美婦人倚在門口,衝她微笑。


    什麽衣料木梨也看不出來,隻覺得華貴好看,“你是誰?”


    “我?”趙瑾扶了扶頭上的金累絲步搖,金燦燦的光芒晃得木梨眼睛一眯,“我是莊王世子的妾室。”


    木梨知道尋常的妾是上不得台麵的,但親王世子的妾自當別論,妾生的孩子,也是天家血脈,至少也是郡王郡主。


    所以她屈膝給趙瑾道了聲萬福。


    趙瑾一下子喜笑顏開,拉起她往東廂走,“去我屋裏……你的心思我都看出來了,我是來幫你的……我是你家太太的堂妹,可沒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隻有寒蟬長一聲短一聲淒苦地叫著,似是要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再勉強拖著一口氣,試圖做最後的掙紮。


    翌日,秋陽升上了樹梢,陽光照下來,青帷馬車四角的鈴鐺閃閃發光。


    李誡虛扶著趙瑀小心翼翼地走出來,邁過門檻時低低說了句,“小心。”


    趙瑀踩著矮腳條凳登馬車的時候,李誡又輕聲說,“小心腳下。”


    好像趙瑀就是個剛學會走路的孩童!


    蔓兒抱著阿遠,頗有些不顧尊卑地取笑道:“老爺,你幹脆像我抱阿遠一樣抱著太太好了,絕對穩當!”


    李誡暗道,你以為我不想啊,奈何瑀兒的麵皮太薄。


    車廂很寬大,裏麵鋪了五六層厚褥子,即便路途顛簸,坐在裏麵也不會太難受。小幾上擺著茶壺簍子,茶嘴露在外麵,倒出來的水還是滾燙的,此外還有一攢盒的蜜餞點心什麽的小零嘴。


    趙瑀掀開車簾,打趣蔓兒道:“我沒囑咐的你卻都想到了,如此貼心細心,我要想想賞你什麽。”


    “這可不是我的功勞,”蔓兒用眼睛示意了下,“老爺昨晚上就著人收拾馬車,這蜜餞果子,還是從三爺那裏硬討過來的。不過您要是賞我,我就卻之不恭地收下啦!”


    說完她一路笑著上了後麵的油棚馬車。


    木梨姐妹也過來了,不過這次木梨沒有在李誡麵前多晃蕩,隻拉著小花在馬車外行過禮,就默默退到後麵,和蔓兒共乘一輛馬車。


    且這一路她低眉順眼,規規矩矩,一直做打雜的粗活。就算蔓兒那邊忙不過來,木梨也讓妹妹小花過去幫忙,她自己從不上趕著近身伺候。


    除了問了問曹無離的情況。


    李誡說,曹無離留在雙河口,秋汛過後就開始修堤,入冬前必須弄個修堤的章程出來。


    後來木梨再也沒和李誡多說過一句話。


    趙瑀一度以為自己誤會了人家,直到回到兗州府,李誡打算給她找幾個新廚娘,並說:“也不用等廚娘來,明天就把木梨打發到外院,你看著隨便安排的差事,過了年我給她們尋個地方,打發她出府。”


    “好好的你怎麽想起安排她了?”


    李誡說了昨日遇到木梨的經過,歎道:“如果我當初早些出手相救,也許她娘不會死……再想想之前枉死的小妙真,唉,是我沒盡到心。我想妥當安置好她們姐倆,也算平了心裏這點子愧疚。不過現在來看,似乎有點過於好心,讓她生了不該有的心思,這就留不得了!”


    原來李誡給了木梨一個警醒,趙瑀好氣又好笑道:“我還道她醒轉了,原來是你教訓了她。先前我怕你心裏過不了妙真那個坎兒,又有曹先生的麵子在,一直忍著沒動她,現今有了你的話,我也不用再縛手縛腳的。”


    “別氣,是我沒和你說明白的緣故。”李誡哄孩子似地輕拍著她的背,“往後你有什麽疑惑也直接和我說,咱們之間不弄虛的。”


    他懷中十分溫暖,趙瑀不知不覺就有了困意,朦朦朧朧中,李誡好像出了房門,和誰說著什麽,聲音有些高,似乎在發火。


    這是怎麽了?趙瑀很想問一句,奈何眼皮太沉,根本睜不開。


    這一覺,她睡到第二天過午才醒。


    外頭應是下雨了,打在窗欞上,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


    身邊隻有蔓兒守著,趙瑀就問昨天誰來了。


    “是曹先生,他連夜騎馬從曹州趕回來了,鬧著說這活兒他幹不了,打算甩手走人。”


    “他不是一心想治河給他家爭口氣嗎,怎的又打退堂鼓了?”


    “奴婢也不知道。”蔓兒搖頭道,“老爺也發了很大的火,眼睛都瞪起來了,奴婢從沒見他他這樣,看了怪嚇人的。”


    趙瑀捧著蓮子羹,隻喝了一口就推到一邊,“別不是修堤又出了什麽問題吧,莊王世子也在曹州,他又是太子的人……說起來你去了京城那個是非窩,跟著劉先生效力秦王,太子肯定會惱恨你背叛,你可要小心再小心。”


    “奴婢記下了,太太且放心。”蔓兒回身拿出個帖子,“您絕對猜不到誰給您下帖子了,孔太太!她邀您去孔府賞菊,送帖子的孔家人說就隻給兩個人下帖了——您和知府太太。也怪,既然是開宴會,怎麽她隻邀請兩個人?”


    “我和孔太太隻有一麵之緣,卻也能看出她是個愛靜的。”趙瑀笑道,“說什麽賞菊宴,她這是隱晦地問我琴譜修補到哪一步了。又怕隻請我一個,讓我在上峰太太麵前不好做人,所以才一並請潘太太——這便是她的體貼之處。”


    “真看不出冷清的孔太太也有這樣細心溫柔的一麵,再加上老夫少妻,難怪孔大儒疼她。”


    趙瑀的背慢慢挺直了,若有所思看著那張請帖,“孔府,孔太太……他們夫妻感情很好……”


    蔓兒覷著她的臉色,也拿不準她在念叨什麽,小聲問:“太太,奴婢說錯什麽了?”


    “不,你沒說錯,蔓兒,多謝你提點我!”趙瑀興奮地從椅子上一跳而起,差點把蔓兒嚇個跟頭,“我的太太呦,您慢著點兒!”


    “慢不下來啦,快去把孔太太那本殘譜拿過來,再給我搬把瑤琴。”趙瑀已是粲然大笑,指揮著蔓兒拿東拿西,“我非要叫他大吃一驚不可。”


    李誡覺得這幾天自家太太有點神叨叨的,天天坐在琴案前冥思苦想,對著一本天書,時不時勾挑抹撥撫琴,見自己回家也視若無睹。


    更怪的是她一會兒笑若春花,一會兒潸然淚下,有時候還癡癡呆呆坐著發愣,任憑誰叫也不搭理。


    李誡活了快二十年,頭一回覺得惶恐,他請郎中問平安脈,郎中說太太身體現今保養得不錯,胎兒也康健。


    什麽都好,可怎麽他的瑀兒就是不看他了呢?


    李誡對鏡自覽,除了瘦點,自己沒變醜啊。


    他想了想,將肩袖處撕個口子,湊過去說:“瑀兒,衣服破了,給我補補可好?”


    趙瑀看了看,淡然一笑,“忙,你去找蔓兒幫忙補補。”


    “蔓兒看著阿遠呢。”


    “那便換一件。”


    李誡倒吸口氣,似乎被噎到,咳了幾聲,垂頭喪氣走了。


    隔日,“瑀兒,我想吃魚,我要吃你做的清蒸鱸魚,要你親手做的。”


    趙瑀終於將手從瑤琴上移開,目光在李誡臉上打了個轉兒,“現在嗎?”


    “嗯!”


    趙瑀莞爾一笑,“那你過來。”


    李誡不明所以,依言過去,單膝跪在她腳下,一手扶著琴案,一手撐在膝頭,仰頭看著她,“瑀兒,你終於肯看我了。”


    他語氣委屈得像個受欺負的孩子。


    趙瑀撫上他的臉頰,笑著,低下頭,啜住他的唇。


    現在正是黃昏,窗前,斜陽的餘暉灑滿一室,金色的光芒中,是兩人的朦朧纏綿的剪影。


    領略如花香般美妙的呼吸,輕吻如花瓣般柔軟的絳唇,還有什麽能比這些更能安撫情人呢?


    李誡飄飄乎,熏熏然,卻聽趙瑀輕笑,“曲成矣——相公,我提前準備好你的生辰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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