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色漸漸暗沉下來,西方天空最後一絲光亮隱沒於雲層中。殢殩獍曉


    夜都,燈火如繁星;耳畔,歡聲兼笑語。


    落雲曦坐在最靠裏頭的一張掉了漆的方桌旁,靜默地看著周圍說笑的人群。


    他們來自社會的最底層,穿著粗布衣裳,不戴貴重裝飾,可他們,呼朋喚友,攜妻帶兒,談笑間,眉宇間的幸福感染了她,也刺痛了她。


    有親人,多好驊!


    而她,從出生起,就是一個人,默默飄蕩在陌生的世界,如孤魂野鬼一般。


    她喜歡熱鬧,不喜歡安靜,喜歡別人熱鬧,而自己卻隻有安靜。


    那樣的熱鬧,不是她能融進去的弳。


    雖然今世她有家,可那是一個令她這樣渴望親情的人都感到厭惡的家庭,還不如沒有。


    好在,還有三姨娘。


    想到那個溫婉慈和的女子,她的臉色一暖,轉頭看向中山王。


    中山王坐在那裏,雙手交握,肘端襯在方桌上,托起秀美的下巴,眸光深沉地注視著四周。他挑的位置正對著燈光,燭火瑩瑩,在他俊朗的臉上投下片片陰影,以至於模糊了他的麵容。


    即便如此,也不是任何人都認識換了便服的中山王,那樣高高站在金字塔最上層的人物,其實相當神秘。


    縱然沒人認得他,中山王還是十分不自在。


    一有眼光投擲過來,他都會立即低下頭。落雲曦看著,不覺一笑,問:“九煞不來嗎?”


    中山王習慣性地往九煞站著的方位瞧了一眼,說道:“他不吃。”


    老板和老板娘一前一後托了三碗混沌過來,放到桌上,笑道:“客官請慢用。”


    “三碗?”中山王愕然。


    “既然九煞不吃,你就吃兩碗吧。”落雲曦將兩碗混沌推到他麵前,笑盈盈道。


    “本王胃口沒有那麽大!”看著翻滾著熱氣的兩碗湯混沌,他開了口。


    落雲曦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腳,低聲道:“還本王呢!”


    果然,中山王一句話說完,周圍不少好奇的眼光聚攏了來,他皺了皺眉頭,不再言語,低頭舀起碗裏的混沌吃起來。


    混沌小小的,軟軟的,咬在嘴裏,湯汁輕濺,口齒生香。


    對中山王來說,這不是最好吃的混沌,卻是一次印象最深的晚膳。


    他優雅地吹著勺內熱氣,脖頸微探,唇瓣輕輕咬住混沌,動作不急不徐,直到將兩碗混沌吃個精光,最後還舀了幾勺湯品嚐。


    看落雲曦時,她細細嚐著混沌,吃得比他還慢,目光流連在歡笑濃濃的地方,眼中有著說不出的落寞。


    中山王握著勺子的手怔在碗邊,那樣淒清冷寂的眼光,與自己何其相似!


    曾多少次,他也這般癡癡望月,惦記著一個不該惦記的人……


    看來,他們都屬於那種清冷的人。


    落雲曦還沒有吃完混沌,達達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蹄掌落地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密,風呼嘯而至,街道盡頭幾匹看不清顏色的駿馬飛馳而來,衝破夜色,劃開燭火,道上行人急急避開,唯恐惹禍上身。


    “誰人這麽囂張?”落雲曦譏諷地說了句,看向外麵。


    “嘩啦啦!”斜對麵一家賣湯圓的攤子被馬蹄帶起的狂風刮翻了,沸熱的湯水潑向街道,又白又滑的湯圓四散滾開,賣湯圓的老板心疼地吼了一嗓子。


    領先的那匹馬卻乍然停住,馬背上青年男子手握長鞭,反身一鞭朝那老板身上打去。


    “嚎什麽嚎!”


    透著男子磁性的嗓音充斥著不耐煩,頓時就沒那麽好聽了。


    跟在他後頭的幾匹馬衝上前,將一幅畫像展開在湯圓老板麵前,大聲問道:“見過這個人嗎?”


    “沒,沒見過。”湯圓老板捂著肩,哪裏還敢反駁?


    又問了幾個人,得到的答案也是“沒見過”,青年人揚起馬鞭,道:“去別處!”甩開馬蹄,飛一般朝混沌攤這邊奔來。


    賣混沌的老板和老板娘忙不迭地將攤子往道裏搬。


    中山王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響起:“是榮斌。”


    落雲曦擰了擰眉頭,榮斌是誰?姓榮,莫非是——“榮家的人?”


    “你外親,你不認識?”中山王翻給她一個白眼,“難道你沒走過親戚?”


    落雲曦有些著惱:“那又不是我的親戚!”


    中山王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是啊,我忘了,你不過是個庶女,沒什麽身份,戶部侍郎這門親戚自然是你攀不上的。”


    “我說了,你別對我說話冷嘲熱諷的!”落雲曦額頭青筋直跳。


    “哪有冷嘲熱諷的,你想多了。”中山王不禁笑了起來,“我說的都是實話啊,難道你不是庶女?難道榮斌不是戶部侍郎的兒子?難道你去他家走過親戚?”


    正是因為是實話,被他這麽說出來,落雲曦很不爽,不爽他的語氣!重重一腳踩在他烏黑的官靴上。


    中山王輕抽一口氣,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落雲曦哼了一聲,轉過頭,不是說這男人是戰場上下來的嗎?還怕她這一腳?


    中山王見她得意揚揚地轉過頭,眼角沁出一縷笑意。


    榮斌騎著快馬衝了過來,落雲曦右手一勾,抽出寬長的腰帶,信手一拋,腰帶貼著地麵滑向路旁,那匹赤紅色的高頭大馬生得十分漂亮,奔跑起來四肢有力,竟然高高抬起,跨過腰帶翻越過去。


    落雲曦眼光一亮,好一匹寶馬!手上卻毫不放鬆,腕一抬,腰帶緊緊纏住赤馬的前蹄,往後一拉,赤馬收腿不住,高抬前蹄,轉了個急彎。


    “啊!”一聲驚呼,一身黑衫的榮斌竟然被摔下馬背,“啪”地一聲倒在地上,痛得唉喲直叫。


    落雲曦收回腰帶,大跌眼鏡,就這麽點馬技,居然還敢駕馭這匹寶馬?剛才見他將馬打得飛快,人模人樣,沒承想隻有花架子。


    中山王在旁冷笑一句:“赤電奔霄也是他配騎的?”


    “赤電奔霄?”這匹馬落雲曦就沒見過了。


    “嗯。”中山王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抓著她的手起身,落雲曦會意,與他雙雙退後。


    那錠銀子分量極足,可以吃幾年的混沌了,平民百姓都不會將這麽大的銀子隨身攜帶。


    中山王與落雲曦這一桌沒有旁人共坐,老板和老板娘等人都分外緊張地注意著外麵的榮斌等人。離這桌最近的一個年輕人不禁悄悄將手探了過來。


    然而,他的手還沒夠到這銀兩的時候,手腕驀然被一隻冰冷的手掌抓住。


    “也不看看是誰的銀子,是你能偷的嗎?”


    九煞沉冷的聲音很響亮,立刻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年輕人臉色漲得通紅,甩開那男子的手,飛奔了出去。


    老板和老板娘大喜,心中隻道遇到貴客了,慌忙將那銀子收了起來。


    “抓住他!”榮斌憤怒的聲音響起。


    年輕人還沒跑幾步,很快被抓了回來。


    “你居然敢對本公子使絆馬索,你知道我是誰嗎?”榮斌氣紅了雙眼,在赤電奔霄馬身上左摸摸右揉揉,看看它有沒有受傷,對自己的傷倒沒有在意。


    “不是我,不是我!”年輕人趕緊叫道,“我隻是想偷那人的錢,是他們扔的,我看到那個丫頭扔出去一條帶子,然後跟那個男人走了,我隻是想偷他們的錢而已。”


    這話提醒了大家,禁不住低聲說起話來。


    “咦,是啊,他們怎麽不在了?”


    “走得好快,也太巧了吧!”


    “我看他們不是普通人,穿的衣服很華貴,吃完混沌也付這麽多銀子,這老板賺翻了。”


    “是啊,我沒看到那男人長得什麽樣,可感覺挺有氣勢的,大概是京城中的富家子弟吧!”


    榮斌聽著,眉頭深深擰起,冷冷問道:“一個丫頭扔的帶子,不是那個男人?哪個丫頭?”


    “是那個丫頭,我本來是個偷兒,在琢磨偷他們的東西,正看到,可我不認識他們啊。”年輕人欲哭無淚了。


    他原本不知道那丫頭扔帶子做什麽,也沒關心,這一刻才反應過來。


    榮斌不再看他,冷著臉喝道:“搜,給我將那兩個人搜出來!”


    身後的幾名侍衛立刻分散行動起來。


    老板和老板娘嚇得臉色發白。


    突然,一聲“咯咯”的嬌笑自暗處傳出,落雲曦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聲音瓷糯糯:“表哥,你在找我嗎?”


    榮斌一驚,眯眸望向出來的女子。


    身材弱小,十二、三歲年紀,相貌卻生得極好,清麗無雙,尤其是一雙鳳眸,縱然是天夜第一美人的大表妹,眼睛也沒有她這樣的清澈晶瑩。


    “就是這丫頭!”年輕人嚷起來。


    榮斌盯著她看了半晌,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落雲曦?”


    落雲曦敢這麽跟他說話?她從前見到他就像老鼠見到貓,生怕他心情不爽,就將她丟進荷池喂魚玩。


    這事,他可是做過的。


    “是啊,表哥,這赤電奔霄馬真是匹寶馬,不知道從哪得來的呢?”落雲曦灼灼的眼光射向寶馬。


    中山王的照夜玉獅子固然好,可她更喜歡色如烈火的紅馬,夠張揚,夠出色!


    榮斌臉色立刻變了,喝道:“你這個賤丫頭,你怎麽跟本公子說話?你居然敢問這匹馬從哪來的,我看你在陽城呆三年腦子呆壞了吧?”


    落雲曦擰眉,她剛才絆他的馬是因為榮斌出手傷人,毫無天理,卻沒想到他居然這麽憎厭自己。


    嗬嗬,也是,榮家的人哪還會看得起她呢?


    那她就更不用客氣了。


    周圍人極是驚訝,落雲曦?這丫頭竟然就是落府那個廢物!她的廢物之名早已如雷灌耳,隻是極少有人見到她的真麵目,頓時紛紛打量落雲曦起來。


    中山王站在暗處,臉色鐵青,不過落雲曦不許他出去,他隻得站著沒動。


    落雲曦唇角揚起一抹誌在必得的笑,緩緩朝榮斌走去,嘴裏說道:“表哥——”


    “我呸!誰是你表哥!沒得髒汙了我!”榮斌嫌棄地說道,一麵揉著摔得發痛的肩膀,一麵叫道,“你們都是白癡嗎?將這個賤丫頭給我抓起來,我要將她從馬背上摔個七次八次的!”


    落雲曦本來還在往前的腳步在聽到這話後一滯,嘴角的笑容詭異起來,瞬間,化為恐懼的表情,直往後退:“不要,不要將我從馬背上摔下來,我最怕馬了,我不要坐到馬背上!”


    中山王額頭一陣黑線,如果不是了解落雲曦,他一定也被她騙過去了!


    九煞在身後連吐舌頭:“爺,落小姐是狐狸變的,不是人吧?她太狡猾了!”


    親眼看到落雲曦那晚駕著爺的馬車,這會兒再看她一臉恐懼的模樣,他真是長見識了。


    暗處的血鷹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輕笑:“狐狸變的嗎?男人的心可最容易被狐狸勾去呢,尤其是已經有主的男人了,最容易被勾走了。”


    中山王聽著格外刺耳,眸光中劃過冷意,聲音冷沉:“血鷹,閉上你的臭嘴,滾遠點!”


    血鷹笑著,絲毫不在意,退了下去。


    九煞麵色難看道:“爺,血鷹說得不是你,你別這樣。”


    中山王沉聲喝道:“你也給我滾!”


    九煞莫名其妙地被攆走,血鷹笑道:“我說吧,主子的心都被狐狸精勾去了,我可沒說別的什麽,蒼天明鑒。”


    “血鷹,你別太較真了。”九煞勸道。


    落雲曦人是不錯的,有勇有謀,前幾次,血鷹都沒看到過她的本領,若是見識到了,可能不會太針對落雲曦了吧!


    再說了,主子多個女人也不是壞事啊。


    男人麽,就該三妻四妾的,不是嗎?


    血鷹沒說什麽,淡淡道:“我還有任務沒完成,先走了,我讓飛羽過來。”說著悄然無聲地消失在原地。


    他們的對話聲音極低,並沒影響到這邊。


    榮斌見落雲曦嚇得腳步連退,大為痛快,人都有這種心理,敵人最怕什麽,就越想拿這種東西對付她。一時根本沒多想剛才落雲曦提起過這匹馬的名字。


    當即,他輕喝一聲:“將她抬到馬背上去!”


    身後幾名侍衛獰笑著上前,似乎要看到一場精彩的好戲。


    “不要,我不要坐馬背,我不要靠近馬!”落雲曦驚恐地大叫著。


    身旁這些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太過分了!雖然落家廢物名聲不好,但這榮斌又是什麽好東西?如此欺淩一個女孩子,當真是可恨!


    隻是,麵對著一群帶刀槍的侍衛,誰也沒勇氣站出來。


    這些侍衛原以為抬落雲曦是件極輕鬆的事,沒料到這小丫頭倔強得緊,瘦弱的身子還極是滑溜,連捉幾次都捉不穩。


    “一群飯桶!”榮斌氣得低罵一聲,大步上前,“讓開,我來!”


    他一隻手就夾住落雲曦的手臂,將她“拖”到赤電奔霄旁,黑靴在馬蹬上踩下,身子先翻上馬背,又把落雲曦提了上來。


    眾侍衛驚歎不已,公子就是公子,一出手無人能敵啊!


    落雲曦等得就是他親自動手,所以才相當配合。一坐上馬背,立時神清氣爽。她喜馬愛馬,馴馬的技術也是組織內無人能匹的,曾多少次,她縱馬馳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引吭高歌,那感覺相當愜意!


    所以,雖然是被榮斌抓上來的,可她卻有著該死的主人感。


    反手一拉韁繩,她雙腿使上巧勁一夾,夾住馬腹最柔軟的地方,赤電奔霄長嘶一聲,飛奔了出去。


    眾侍衛隻聽到落雲曦的尖叫聲劃破夜空,紛紛大笑起來。


    看來這一回,公子是要玩大的了,還想將這廢物帶出城玩,既然如此,他們也不急,等主人玩死這個廢物再找人不遲。他們走到混沌鋪內,叫道:“上幾碗混沌!”嘻嘻哈哈地坐了一桌。


    中山王的身形早已不在原地了,黑暗中,一匹雪白的駿馬追著赤電奔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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