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枯心需要浸沐日月光華,慕忘恐怕會當場殺了棲遲。


    血水流淌一地,將整個銷魂殿都染上悲色。術醫們進進出出,竟都有些手忙腳亂。殿外晝夜更迭,天空似有感應般疊了層層陰翳。


    在內皇城中,棲遲的醫術最為高明,如今自是不可能再給司空焰救治,隻得靠這群術醫。司空焰身上的傷實在太重,已是氣若遊絲。術醫們見到她時,各個呆若木雞。但慕忘陰沉的臉色讓他們渾身一顫,隻能硬著頭皮醫治,雷霆之怒非是他們能夠承受的。


    慕忘站在窗前,背對著司空焰的床。他的手藏在寬大的袖袂中,緊緊握著,不知在想些什麽。他被那些淩亂的腳步聲弄得愈發心煩意亂,卻又隻能壓抑情緒。


    蘇幽突然從殿外步入,走到慕忘身後,道:“病歡方才送來一粒藥丸,是否要給司空姑娘服用?”


    慕忘回頭看了一眼,蘇幽手中捧著一個紅色錦盒,盒中有顆黑色藥丸。想來之前在風穀時,對棲遲的圍捕驚動了病歡,又或者,他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結果?


    “用。”慕忘隻幹脆利落地吐了一個字。


    蘇幽頷首退開,將藥丸交給術醫,又吩咐了幾句。術醫們知是醫聖之藥,如獲至寶,欣喜地取了來。


    服下藥丸,司空焰身上的血終於止住,眾人皆鬆了口氣。修為強大的幾個術醫立刻為司空焰輸送靈力,精準地灌入她的血脈之中,漸漸與風神之靈融為一體。


    待司空焰的傷勢穩定,已過了三天兩夜。術醫們個個神情疲憊,在慕忘的準許後方匆匆退出了銷魂殿。


    銷魂殿頓時冷清下來,地麵的血漬也被清理得不見蹤影。慕忘走至床沿坐下,握起她的手時,竟有些顫抖。棲遲那一擊太過致命,他甚至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那種強烈的後怕再次湧起,犧牲慕寶時這種感覺便差點吞噬了他的理智。此刻周圍寂靜無聲,更將這份情緒推向反複回蕩的深淵。


    他早該想到。她沒有在去幽冥境的問題上多做糾纏,是因為她真的隻想去看看北溟而已。她付出河燈的代價,與他交換這個條件,也是因為她沒時間了。她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他,她要在離開之前,完成這一切。


    他心如刀絞,又別無他法,隻得緊緊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眉心,伴隨著那道不安閉上眼……


    ……


    ……


    冬日寒風凜冽,蘇幽緩緩步入山野小院中。


    一位白發青年正站在院欄旁,試圖用靈力複活那棵枯死的紅葉樹。病歡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熄了掌心的靈力。然而他沒有回頭,隻道:“病歡不知蘇相今日來訪,未備茶水,還望見諒。”


    蘇幽知他意在拒客門外,也不說破。他自顧自地在石桌旁坐下,開門見山道:“醫聖每日以麵紗示人,是怕被人看破身份?”


    病歡卻是平靜,拿著那些殘藥坐到蘇幽對麵,微笑道:“舊人盡逝,我這鰥寡之人,又懼怕什麽?”


    “即有舊人,想必醫聖對風城過往,也知曉不少。”蘇幽悠然道。


    病歡謙道:“略有耳聞。”


    “從棲遲被囚,到天潯之亂、寒雪之變,醫聖定然不陌生。”蘇幽拿起空蕩蕩的杯盞,放在手中把玩。


    病歡的目光依舊柔和,“蘇相說得這般篤定,若我否認,想必你也不會相信。”


    蘇幽一笑,繼續道:“天潯之亂,司空賦急於施展抱負,自薦參戰。可前主慕英早把此次戰役之人棄如敝履,一旦司空將軍身陷囹圄,那司空家必然與皇室決裂,就連司空夫人都看得出的計謀,當時的智壓群臣的國相又怎會看不出?依我所想,前主一直對司空家的權勢虎視眈眈,前國相昔時諫言,應當是趁亂處死司空賦,並迎娶司空夫人。”


    “哦?”病歡似乎起了興致,“為何?”


    蘇幽答道:“因為國相的目的,就是要前主慕英與司空家的關係徹底破裂,他要讓朝堂不穩,讓前主被孤立。”


    病歡又問:“謀士棄主,意欲何為?”


    “為了扶持一位更優秀的風城之主。”蘇幽不假思索道。


    病歡麵紗微動,依然莞爾:“你在懷疑什麽?”


    “內外皇城之間,有白玉門為界。手無‘臣令’之人,在進入的一瞬間,便會粉身碎骨。溫綏能夠在內皇城來去自如,說明他身上有‘臣令’。我一開始,以為那是君家或是司空家給他的,可當我詢問了君墨與司空焰後,這個猜想便被否定了。那麽溫綏的‘臣令’又是從何而來?他在風城之中,所熟識者,並無幾人。是否與你這個暗藏於風穀邊界的神秘醫聖有關?”


    “在圍捕棲遲之時,司空焰曾提出一種能夠囚禁他的劍陣。直到棲遲說出那句‘百年之後,再見此招’,我才明白司空焰用的那招是什麽。那就是百年前,前主慕英接受謀士之言,囚禁棲遲所用的方法。司空焰又是從何習得,是否仍與你有關?”


    “你與棲遲是舊交,他對你又恭敬有加,實是難得。棲遲在被王放出前,已禁足百年之久。百年前與他相識之人,屈指可數。”


    “囚禁棲遲,殺死蒼木。替慕英設計天潯局,利用司空賦,造成司空家與前主的裂痕,並最終導致慕忘弑父奪位。這一切的推手都指向一個人……”蘇幽將扇麵一收,目光如炬,“你,便是前任風主慕英的謀士,前代風城國相——洛長天!”


    冷風一吹,桌上的藥粉頓時失形四散。


    病歡終於抬眼,沉默片刻後,才悠悠道:“後生可畏。”


    那一語落下,便是承認。蘇幽神色頓時肅然起來,他立即起身,朝病歡端正行了一禮,才重新坐下。他道:“蘇幽今日前來,不過是求個心安。若是在前輩麵前賣弄權謀之術,未免班門弄斧。”


    “開門見山吧。”病歡道,“蘇相想談些什麽?”


    “司空焰。”


    ……


    ……


    日頭西沉,風穀無聲。蘇幽與病歡侃侃而談,時而雙眉顰蹙,時而目光豁然。桌上冷香暗動,言語來往之間,如撥雲散霧。


    “司空焰一事,我知曉瞞不過你。但我也知曉,即便你想通了一切,也絕不會插手。”病歡頷首道,“是,一切便是如你心中所想。”


    “果然。”蘇幽嘴角微揚,“日蝕之天時,暗中將我救出降神殿、告知我必須殺死慕寶之人,也是你吧。”


    病歡一笑默認。蘇幽終於將一切都串聯,想通了那些斷層。他的目光突然露出幾分落寞,他沉默片刻,終究隻歎了口氣,不再深談此事。這個世上,他唯一無法動搖的,就是別人下定決心去走的道路。


    病歡摘下麵紗,那容貌仍是俊朗依舊,神采奕奕。蘇幽見之,心中愈加讚賞,道:“拋棄洛長天這個身份數十年,病歡感覺如何?”


    “無憂。”病歡平靜答道。


    “前主嗜殺成性,終究與你的理念分道揚鑣。”蘇幽道。


    病歡道:“他懂得殺,卻不懂得救。所以,慕忘比他更合適。”


    “確實。”蘇幽頷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地見證了這個時代的興衰,慕忘的作為。


    病歡雙眸微抬,遠望著蒼穹歎道:“洛長天,願與長天同壽。可惜,他卻自小疾病纏身,費盡心機尋求活下去的方法。他沒有親人,亦沒有朋友,活著隻為了活。洛長天這個名字,活的時候是寂寞,死了,也是寂寞。倒是病歡更適合我。”


    蘇幽笑道:“病歡病歡,久病成歡。”


    蘇幽之慧,慧於天資。棲遲之慧,慧於千年曆練。而病歡之慧,卻是慧於絕境重生。


    他無時不刻都在與死神抗爭,無時不刻都在逼命的絕境中不斷體悟,變幻著對外界事物的感知和態度。他曾經攀上一國相位,亦成就過醫學聖手,見證了不少生死。無論是國相,還是醫聖,皆是一麵殺,一麵救。


    蘇幽看著病歡,目光俱是欽羨之意,下意識道:“八方風雨急相促,一曲狂歌笑長空。”


    “風雨歸後無人問,獨留江月與君同。”病歡道,“過往皆去。我已說過,這不是我的時代了。”


    蘇幽起身拜別,道:“無論是洛長天,還是病歡,都會有人記得。天地皓月,江上清風,都一一記得。”


    蘇幽出了風穀的山間小院,步伐似乎比來時還要堅定。看著蘇幽的背影逐漸消失,良久,病歡才發出一聲輕笑:“哈——”


    ……


    ……


    自司空焰受傷後,銷魂殿便成了內皇城禁地,誰也不準前來打攪。即便小素前來送換洗衣物,都要盡量壓著自己的腳步。司空焰已昏迷了半月,雖沒有性命之憂,卻依舊無法轉醒。術醫們皆束手無策,若不是靠病歡送來的藥物,恐怕她還撐不到如今。


    離弑神儀式越近,慕忘的心中就越發不安。一邊擔心著風城,一邊擔憂著司空焰。看著她那毫無血色的麵容,慕忘心生歎息。他輕輕撫摸著司空焰的額頭,碎發從他指尖滑過……彼時因,今時果,到底是她太過執著,還是自己太過放任。


    殿內的引神香輕輕舞動,幻化出美輪美奐的瑰麗景色。慕忘的手輕輕一抓,那畫麵就飄了過來。他猶然記得日蝕之天前,他們說過要遊曆山河的那段話,而今恐怕再難實現。引神香乃引夢之物,不知這氤氳造出的景象,是否能入她夢中,一窺山河遼闊。


    慕忘的焰綺古琴擺在案前,他端坐桌旁,落指時分,弦音如潺潺流水。柔和綿長,哀而不傷。他已許久沒有為她撫琴,昔時紅葉樹下的那一曲鳳求凰,弦音切切,宛如昨日。


    慕忘口中輕唱歌謠,手下奏起無名之曲。


    他曾做過一個夢,夢中無人,連他自己也不存。紅葉樹下隻有一把陳舊古琴,便是他的焰綺。它仿佛在那樹下靜待了百年,琴身蒙塵,無人彈奏。


    忽而有風吹過,一片紅葉墜落,斷了琴弦。


    那個畫麵太過深刻,以至於他醒時仍記得,悲愴難釋。而後,便有了這首無名之曲。


    月色淒淒,孤獨地依偎在琴聲中。一旁的司空焰,仍是安然閉眼。桌案上的蠟燭近乎燃盡,他微微歎了口氣,再無聲息。


    琴音催人老,空殿紅燭燒。情長焰卻短,無風自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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