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幽撫著慕央的長發,柔軟如水。她依偎在他懷中,眼瞼安靜落下,似乎已然熟睡。他眼中帶著淡淡的憂慮,都落在了麵前這個婷婷出落的少女身上。後方傳來細石滾落的聲音,蘇幽見慕忘從龍吟崖下來,便輕輕將慕央靠在一旁。


    “王要去何處?”


    “司空府。”


    經過許久的修養,司空焰的身子仍舊未能恢複,不過已能淺淺運行靈力了。兩月的禁閉,卻是讓她想清了很多事情,她如今不再吵鬧著去救君墨了。棲遲說得不錯,當一個人沒有足夠的能力時,肆意妄為隻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


    她本就不大愛笑,如今更是日日愁容。今日劍術也練了幾回,現下她正拿著紅綢帶站在祈願竹下。林中的竹葉大都被凍得發白,掛著的紅絲也已舊得脫了色。司空焰撇去那一枝的雪,將綢帶係在上麵。


    願師父不再遭難,司空焰托著它的尾梢虔誠道。寒風吹過,上方的碎雪落了下來,被她手心的溫熱化成了水,如若淚意。


    “焰兒。”楚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司空焰放開手中的紅綢,轉身道:“師娘。”


    “聽聞司空夫人胃口不佳,我做了些糕點,今日與你一同回司空府看看。”楚憐淡淡道,唇上含著冬日的白氣。


    “多謝師娘。”司空焰拔起插在雪地裏的劍,合入鞘中。她知曉夫人與師娘之間的隔閡仍未消除,師娘突然拜訪,想來與師父有關。她如今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打探了,不插手就是最明智的選擇。


    楚憐與她並肩走出了君府,這滿天滿地的白雪夾著紅葉,都為二人做了陪襯。


    冰涼的寒氣穿透衣裳,貼在司空焰的皮膚上。這種侵骨的冰冷,不禁讓她想起了慕忘的藍瞳。縱然他的麵容時常掛著笑意,她卻能從那雙冰藍色的眸中感受到幾分陰冷難測。


    一陣風卷著冬日的凜冽,將道旁的紅葉樹吹得嘩嘩作響。司空焰看到有些紅葉在風中飄忽不定,搖搖欲飛,便想要用術法幫它穩住。楚憐卻按住她的手,微微搖頭道:“萬物有生有歸,自得其所,莫要迫以他力。”


    話音剛落,就有一片紅葉飛離枝幹,落至楚憐手中。隻聽她溫柔地說道:“容易被風吹落的紅葉都是執念不深的。”


    司空焰手心的亮光漸漸淡下去,她重新仰望著那些在凜冽寒風中顫動的紅葉——那麽,無論如何也不肯掉落的葉片,是因為執念太深?


    ……


    ……


    屋內的暖爐搖著片片白氣,將人們包裹其間。司空夫人得知慕忘與蘇幽前來,親自前去恭迎。幾人圍坐在暖爐周圍,飲著茶水,氣氛安逸之中又透著些緊迫。


    “夫人可曾聽過一句話,叫日久人心變?”蘇幽笑道。


    蘇幽開門見山,表明了今日來者不善。不過風傀儡一事已如此明顯,蘇幽要是再不幫著慕忘做準備,才真是愚蠢至極。司空夫人亦笑道:“蘇相同處這朝堂之上,人心朝夕變化,不都看在眼裏。”


    慕忘端坐在一旁,自顧自地飲著茶水,放任二人閑聊,未開口打岔。蘇幽眉間微微挑起,“有的時候,暗中謀劃者往往是最為信任之人,比如現在的三家。”


    蘇幽這話說得巧妙,這三家表麵上指的是當時刺殺慕忘的君墨君家,而實際,亦可指三家中的任何一家。


    “君信臣臣信君。”司空夫人不動聲色道。所謂君臣情誼,自古如此。隻要中間有一方出現偏差,隨時會崩塌。


    蘇幽目光向下一低,微微頷首道:“王可是尤為信任你們司空家。”


    司空夫人暗笑一聲,譏道:“那為何王以前從未對臣說過,焰兒是風神。”司空焰是風神,也就意味著,她無論如何也避不開這場命運的安排。不管風城發生何種變故,以她風神的身份,一定不可避免地要卷入其中。


    蘇幽將茶盞一合,“可你終究還是知曉了。王沒有要瞞你的意思,也沒有要瞞天下,隻是緩些時日公布罷了。你要明白,若是王真的不想你發現,我自有千百種方法瞞下來。”


    司空夫人沉默不語。


    四周安靜了下來,隻剩淡淡的白色氤氳漂浮著。


    慕忘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塊破碎的鳳尾玦,正是以前司空焰用劍斬斷的那枚。他將斷裂的鳳尾玦往案上一丟,司空夫人神色驟變,隻聽他道:“司空氏,你可想清楚了?”


    她的手微顫,茶水差點溢出,這分明是拿司空焰做威脅。司空夫人看了蘇幽一眼,他麵帶微笑,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先是言語試探,後又讓王施壓,真是心機深沉。她眉間早有慍意,道:“王這般試探,是認為我司空家做了什麽?先前君墨意圖弑君,司空家竭力上奏,王不去提審君家,反而懷疑我等忠臣,未免令人心寒。”


    “孤並非要試探你。而是想讓你明白,有些事不該做,而有些事該盡快做。風城幾代軍政都是你們家族接管,希望這一次亦不會令孤失望。”慕忘緊盯著司空夫人,目光看似柔和實際卻極為壓迫。他默了半晌才再次開口,聲音明顯沉了幾分,“你考慮的時間,不多了。”


    司空夫人亦是沉默了許久,才緩道:“臣明白。”


    要牽扯到焰兒嗎?司空夫人不願去想,卻又在無退路。因為她早已下定決心的事,無論如何,也不會更改。


    ……


    ……


    雪堆得極深,淩亂的腳印尤為明顯,一路延伸至司空府。司空焰剛進入府內,小素就迎了出來,匆忙往她手裏塞過一個暖爐,她冰涼的十指瞬時暖起來。


    司空焰剛要脫掉外衣,就被小素攔下。小素替她將身上的雪拍了拍,道:“小姐先別急著脫,夫人讓你先去她院裏。”


    “為何?”司空焰微微皺眉。雖然她被解除了禁令,但與司空夫人的關係仍然僵得很,出來之後,也再沒見過。


    小素臉上露出別扭的表情,司空焰看出定是有事發生,她不想讓小素為難,隻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同師娘一起去。”


    “是。”小素如釋重負。


    司空焰引著楚憐一路穿過長廊,朝司空夫人的居處走去。她的步子微微有些急,隻因如今她再不可能平靜處事了。雪花滑過在她麵頰,寒意透骨。


    她遠遠望見一個黑色身影,正迎麵走來。他身上厚重的黑袍徑直垂落,上麵挑染的金絲雖細,卻在光下耀耀奪目,它們複雜地蜿蜒纏繞著,遍布全身。領口的絨毛輕輕抵著他的下顎,勾勒出麵頰兩側的弧度。


    司空焰見到慕忘時,微怔了一下。


    “司空姑娘,好久不見。”慕忘微笑道。雪飄不息,襯得他的藍瞳愈發冰冷幹淨。


    她收斂了眸中的不滿,沉默著以示回應。倒是一旁的楚憐走了出來,朝慕忘行禮後,便邀了司空夫人進屋敘話。司空夫人見到楚憐,既未顯出驚訝,也未露出芥蒂。好歹是經曆過風浪之人,處事沉穩。


    院中本就空曠,少了旁人打攪,便愈發沒了人氣。慕忘微微側頭,眉間似有無奈道:“隻剩你我二人了。”


    她突然拔劍出鞘,劍鋒卷起無數紅葉,回旋著逼近慕忘……就在即將刺到他的瞬間,她卻停住了。司空焰看著他,依然看不透。那雙藍眸平靜溫柔,又帶著些小心翼翼的試探討好,擁有正常人的所有情緒。她找不到絲毫破綻,一切悲喜都恰到好處,就像他是真的動過心。


    他抬起手,想要撫她的麵頰,卻被她躲過。


    她手中的劍無力落下,袖裏滑出一枚紅色的簪子,遞到他眼前,“還你。”


    “不必。”慕忘眉角一抬,浮出了笑意,“這世間的事物,一旦時日久了,便生了情。紅溯跟了你許久,如今想必亦許以情深。”


    她眼中無悲無喜,隻剩疲憊與死寂,“情深不壽。”


    “如若焰兒不喜歡,棄之便罷。孤從不拿回送出去的東西。”


    慕忘話音方才落下,她的手指便一鬆。紅溯毫不猶豫地豎直落下,尖尖的簪頭插進雪裏。雪花一朵朵飄到它身上,緩緩葬下。


    司空焰手中的劍在空氣裏劃出弧線,雪地上立刻留了一道深長痕跡,醒目不已。有些事情,無論如何掩蓋,如何彌補,傷痕終究是在的。


    看著那個遠去的紅色背影,慕忘無奈道:“還是不肯原諒孤,這可就難辦了。”


    ……


    ……


    卻說屋內,二人各捧一杯熱茶,隨意聊著些家長裏短。之前因君墨之事而生的劍拔弩張,如今已消散殆盡。此種情形,司空夫人倒真是司空見慣了。朝堂自古風雲暗湧,今朝言笑晏晏,明日冷眼相向,都道是平常,哪裏剖得出真心。


    “司空夫人,今日胃口可好些了?”楚憐關切道。


    “小病小災罷了,勞煩神女掛念。”司空夫人撐著微有病態的臉,淡淡道。


    “今冬大寒,夫君的身子又該隱隱發痛了。”楚憐飲了一口熱茶,滾燙的水滾入胃中,目光也有些灼意,“剛才焰兒還給她師父祈福。”


    司空夫人聽出她話下之意,端茶的手猶是穩著,“君大人受難,我等自是不願見到。可意圖弑君,罪證確鑿,神女又想如何?”她頓了一下,“或說,你又想我司空家如何?”


    “其實,我早該來。”楚憐搖搖頭,她初時確實是因為司空家臨期生事而氣憤不已,但兩月的深思熟慮,也讓她逐漸平靜下來。


    她繼續道:“我隻是一直不明白,你為何要陷君家於危難之中。難道權勢就當真比得過你我兩家的交情?”


    司空夫人但笑不語。


    如今君家的兵權,有一半已被慕忘收回,另一半暫時握在楚憐手上。而這個,就是她目前唯一的籌碼。但是楚憐生性溫和,又曆來隻通曉祭祀,要想讓她像君墨一樣運籌帷幄,是不可能的。她控製不了這些兵力,隻能選擇一個合適的方法加以利用。司空夫人明白這一點,也料定她想通以後,會前來交易。所以她一點也不著急,一直耐心等著。


    楚憐的目光多了幾分黯然,她將兵符推到司空夫人麵前,“我隻希望,在王提審我夫君時,司空家能為君家緩頰一二,即便不能,也望夫人能保持緘默。”


    司空夫人放下茶盞,不動聲色地拿過案上的兵符。她將那小東西捏在手中看了一會兒,才欣然道:“自然。”


    楚憐的麵容微微有些鬆動,司空夫人卻又突然意味不明道:“隻不過,不一定會有那一天。”


    楚憐眉間顰蹙,“什麽意思?”


    司空夫人歎道:“感慨世事無常罷了。智不隱謀,劍不藏鋒,終是為了這風城的子民啊。世間風雲難測,願大人與神女一切安定,相守白頭。”


    “多謝。”楚憐將目光從司空夫人身上移開。從屋內往外看時,正好撞上司空焰落寞而走的身影。無論楚憐與司空家的關係如何,對於司空焰,她始終是真心疼惜。


    楚憐微微歎了口氣,道:“初見時,我給焰兒測命脈,就知她這一生多情坎坷。這個孩子……唉……”


    司空夫人目光一動,麵上竟不經意露出幾分疲態。她放下茶盞,笑道:“神女不必介懷,這是焰兒之命。命數天定,結果如何,還是要看她自己。”


    二人透過門簾向外看去,天地間的雪下得愈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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