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個不知名的老叫化子,其實呢,他的年紀並不算太老,隻不過。他蓬著頭發,亂著胡子,就顯得蒼老了,他身上的衣服打了幾十個補釘,紅一塊,綠一塊,五花十彩,可是很幹淨,不帶一點灰尖,手腳顏麵的皮膚很黑,那是太陽曬黑的,卻不是髒,因為他黑得油光水亮。


    白墨臨再清了清視界,望了望周遭,原來天已經亮了,卻是清冷無比。待要坐起,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劇痛難忍:要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又怎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麵。


    馬隊立時停下,原來在大路邊出現了一個草亭,簷上挑著一麵青布酒旗,亭子裏炭火熊熊,酒香陣陣,有十七八個像是行腳夫模樣的人正圍坐在一起喝酒賭錢。


    山莊依山而起,莊前一片大平地,釘滿了一截截的石椿,是給人拴馬用的,想見這兒經常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可是這一會兒卻蕩然無影,就隻有他們這一輛車子。


    初冬的天是鉛色的,清冷的霧氣在山穀中飄蕩,仿似一團團黏稠的棉絮,落在樹梢上、枯草間。迷霧中緩緩過來兩個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


    可是他一進屋子,卻發現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衣履整齊地坐在一張小矮桌前麵,對著四味小菜,引壺獨酌,一副自得其樂之狀。隻是屋中還洋溢著一股氣味,說不上是什麽。


    杏花落在棋枰上,落在她雲霞一般輕軟的烏發上,她也懶怠拂開,白墨臨的呼吸幾乎停頓,進入這仙境般的園子,接觸到那娟好的側影、那美絕人寰的纖手,他的眼眶中忽有熱淚湧出。


    上官紅搖搖擺擺走入船艙,倒了杯茶坐在窗邊,目光往身後的陰影裏掃去的時候,卻忽然看見一抹雪白。她幾乎是一躍而起,轉身直麵那覆著柔荑的藍袖。


    “少主說得不錯,我們三個都是為了百寶齋而留下來的,這幾年來的明查暗探,就是他們的庫房中也進去過幾次,卻始終摸不透他們的底細,他們的確是在規規矩矩地做生意,可是又有點不像,因為他們所花費的本錢太大了,有時候差不多是在做貼本的生意,花三千兩銀子買進一塊寶石,但他們卻以二千兩賣出去。”


    “那倒也不是,小腳女人洗腳時的韻味的確是天下最美的情韻,因為女人纏過的蓮足,是她身上最大的秘密,連她的丈夫都不能看見的,每家女人在洗腳時都是門戶緊閉,惟恐被人看見……”


    大地蒼茫,仿佛又有雪意,在遠處的原野上,一個白袍人在縱聲大笑,胯下的那匹白馬四蹄如飛,踏碎了冰雪,頃刻間一人一馬便與白色的雪原融為一體。隻有笑聲還在寒風中回蕩。


    例如那具焦尾桐琴,從幾上搬到了地下,而且斜合在地上,看來好似被人摔下去的!


    澆得他猛一個激凜,從頭冷到了腳。他茫然睜開眼睛,眼前光亮耀眼,刺得他重又閉上。他已不在陰暗的囚牢中,而是被五花大綁在了花園中一塊假山石上,身側是一口依著假山而造的池塘,將他澆醒的大雨就取自這寒塘冰水。他身上隻剩一條棉褲,水珠和陽光一起灑在他蒼白的麵頰和胸膛上。


    接過這隻黃綠色的杯子,冰涼的露水從舌根滑下,刺激著喉嚨,竟然有一種苦澀在唇舌間彌漫開,再也化不去。這一片樹葉,形似枇杷,厚而且韌。那樹雖經深秋凋敝,褪盡綠華,一枝枝兀立,卻依然可以認得出是木蘭。


    滿樹的碧桃開得正燦爛,層層疊疊的花瓣攢在一起,好似堆起一樹樹錦雲,她一跑起來,落花灑了滿頭,倒像是壽陽妝了。跑了半天,越來越覺得無聊。


    這是一具很名貴的琴,但也很脆弱,輕輕地碰上一下也可能造成損壞的,因此如果是從高高的琴架上摔落下來,多少也該有些破損才是,但是並沒有。


    白墨臨將全身之力凝於指間,此時發出,快似電飛,五根手指駢伸如刀,在上官擎天一臉的錯愕與驚疑中插入了他的胸膛,指尖透背而出,將他撞飛幾十步,釘入一棵大樹之後,尚且餘勢未消,竟把謝誌強的身子全都嵌入樹幹。


    那是一間臥室,一張床上的被子鋪得很整齊,可見並沒有人睡過,隻是床前一口木盆,盆中有半盆熱水,盆邊是一張矮凳以及一副散得亂亂的女人裹小腳的布。


    渾身透濕,因為皮膚極白,所以看來像是一塊冰正在這天氣裏融化。他有那麽點狼狽,卻非因為泅渡弄濕弄亂了頭發,倒像因為突然抱住了他不怎麽待見的少婦,麵對的卻是意料之外的人似的。


    這條地道開鑿得十分簡陋,僅有一人高,黑暗無光。摸索著走過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階,岩壁也越來越濕。又走了許久,似乎到了山穀底部,石階越來越窄,幾乎是在山石的狹縫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卻一直沒有出現。忽然,山路一轉,前麵堵住竟是到頭了。兩人均想走了這許久,料定這甬道必有古怪,卻不料是個死胡同。


    “是啊,到時候豈僅是一人一地,天下的江湖人都會鬧起來,足可以把紫禁城拆成平地,多少年來,朝廷一直不管江湖人的事,王法也行不到江湖人的身上,就是因為朝廷知道惹不起江湖人,而且江湖人自成一個係統,以道義為綱,也不會給朝廷增加太多的麻煩,所以曆來的朝廷不願意引起麻煩……”


    雪花沾上眉毛、撲上麵頰,轉瞬之間便被他的熱氣融化。他的夾襖都已汗濕,狐皮坎肩上的毛領也被臉上滾落的水珠弄得濕濕答答。胯下的駿馬重重地噴著白氣,雄壯的脖頸上淌滿雪水和汗水,或許它也深知主人心急如焚,撒開四蹄,盡命奔馳……


    山莊的確是夠氣派的,進門就是一片園林,垂楊夾徑,柳枝拂麵,然後推展出去,秋桃豔李,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無一不全,乍然一看,似乎是雜亂無章,隨便種植下去的,可是仔細一看,才發現大有學問。


    她倉促之間雙手一揚,兩朵燈花飛射出去。沈殘生受傷不輕,已無力變招,眼看著那燈花已燒到身前,他大喝一聲,左掌在胸膛上一劃,鮮血激射。他的前胸已劃開一條長長的血口,熱血噴湧,形成一片血霧,將燈花撲滅。


    白墨臨皺皺眉頭,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說不上是什麽,於是兩個人又慢慢地穿過石隙,再順著一條細若羊腸的山徑往下走,來到穀底,則是一片翠綠的竹林,幽綠中一角小竹樓冒出了一個頂,恰好是淩架在一汪清溪的上麵,景色幽淡恬靜。


    夕陽已西墮,淺霞雖然仍絢爛,樹林中因為枝葉濃密,比林外陰暗得多。


    一喜一悲,全是惑於外物。他本無妻室兒女,則無可悲喜,但他為那人所惑,以為有妻有子而後失去,所以有了得失的計較,也因而心亂。那人即是外魔,謝誌強卻是心魔,看不透無常之理,因而苦痛,就是塵世人們的迷惑了。


    那是一個少女,披著純白的鳧靨裘,若非那雙幽黑如淵的星眼,和那一縷掙脫了昭君帽吹在腮頰邊的柔軟青絲,真便如雪花般飄渺若幻。


    因為那些桃李梅杏、秋菊春棠,看上去雖是東一堆,西一簇,但實際上卻構成了一幅幅的圖案,而這些小圖案,又構成一幅大圖案,予人有花團錦簇之感。


    雪花如銀,撒向這無邊的大地,頃刻間就蓋住了地上的屍體,吹散了空氣中的血腥,世間一切罪惡,仿佛都已被這純淨的雪花覆蓋、滌蕩,等到雲消霧散之時,太陽為人們照耀的,必將是一個清新明淨的世界。


    他穿過後堂,走上一條藩蘺夾道的青石徑,停在了一道題著沁梅園匾額的朱漆園門前。園門半開著,他深深一呼吸,這才踏步而入。園中綠意盎然,唯東首開著一株杏花樹,樹下一名輕衣淡妝的少女獨坐棋枰,一手托腮,一手執棋,正在獨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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