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楚二人坐在屋中,天已漸暗,室內無燈。


    “想不到他這些年竟然還過得如此清貧。”徐錦魚在屋內查看一圈,發現除了生活必備的用品,再沒有其他東西。


    “他雖被稱作鬼醫,曾經卻有懸壺濟世的抱負,隻可惜……”齊楚閉著眼,想起曾經種種。


    那一年燕寒自廢武功後元氣大傷,齊楚帶著他尋訪天下名醫,無人能治。一日到了梁溪城外,就是在這片樹林中遇見了鬼醫。那時候鬼醫還沒有加入鬼市蜃樓,他雖是山野郎中,但當年的名聲已響遍四海。齊楚抱著最後的希望找到他,當鬼醫說出“可以一試”這四個字時,齊楚第一次感覺到有了希望是多麽美好。


    流光公子向來都是給別人希望,這一次他是真的絕望了,幸好遇見了鬼醫。鬼醫用三天三夜的時間救回了燕寒一條命,但是當他從屋子裏出來時齊楚發現那三十歲的男子老成了六十歲。


    鬼醫卻笑著說:“不礙事,我靜養幾年就好。”


    齊楚的心在滴血,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當一個大夫有多麽的不容易。齊楚告訴自己這個恩情他還不清。


    後來齊楚為了給蘇淺漓報仇,把燕寒托付給鬼醫。自己去了苗疆,在苗疆滅了鬼蠱十三門,遇見了薛小姐,那一次他重傷,並且得了嚴重的眼疾。後來他傷好後回到此地,卻發現燕寒已經走了,從此與燕寒失去聯絡。而鬼醫這一次卻跪在地上求他。


    鬼醫說前幾日他給金刀門的掌門落九天治病,當時落九天已經病入膏肓,自己也沒有把握能救活落九天,隻能跟金刀門說:“如果信得過他,他就盡力而為,如果失敗也沒有辦法。”金刀門同意了,鬼醫為了治好落九天傷了元氣,但所幸救回一條人命,最後他分文沒取。可是不知為何七天過後,落九天竟然死了。金刀門的人找上門來非說是自己害死落九天,要找他報仇。鬼醫說就算報仇也行,殺了自己便是。可是金刀門卻抓走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就是齊楚口中的術兒。金刀門拿術兒的命要挾鬼醫交出他手中的《金匱秘籍》。


    齊楚知道《金匱秘籍》,那是東漢張仲景所著,可以說是當世醫學的巔峰,卻想不到在鬼醫手中。鬼醫又說他打探到其實落九天沒有死,隻是見他有驚天醫術,又得知《金匱秘籍》在他手中。落九天想據為己有,那隻不過是他的謊言。


    齊楚扶起鬼醫,然後轉身推門,“你等著我,明天早上我必定把術兒安然無恙的帶回來。”


    金刀門中齊楚傲然而立,堆月簫大放異彩,那又是一場惡戰,最後齊楚救出術兒,斬下落九天人頭,擊碎金刀門牌匾。可是重傷初愈的齊楚動了真氣,次日清晨雙眼就瞎了,這一次是真瞎。


    鬼醫看著恩人,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換眼。當年的鬼醫不像現在這般冷酷,他有一顆醫者的仁道之心,換眼他可以做到,可是去哪裏找一雙眼睛?時間緊迫不容他多想,最後他終於決定用術兒的眼換齊楚的眼!


    當時鬼醫騙齊楚說他找到一個將死之人,那人願意把雙目奉獻出來。要是讓齊楚知道那人就是術兒,他絕不會同意。治療的過程很成功,一個月後齊楚重見天日,就是那天他發現術兒的眼,瞎了!


    齊楚麵色沉靜,心潮決堤,他怎能看著一個孩子終生見不到光明?他要求鬼醫把眼睛再換回來,鬼醫卻說換不得,因為術兒瞎了一個月早都沒救了。如果當年鬼醫像如今這般殘酷,他隨便抓住一人挖出雙眼換給齊楚,也不必忍著心頭的痛楚傷害自己的兒子。


    齊楚走了,他沒有辦法留下來,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敢去麵對。不敢去麵對術兒那雙瞎了的眼,不敢麵對鬼醫對自己的恩情。


    他欠了鬼醫父子,欠的太多。


    徐錦魚拉過他的手,她能感受到男子心頭的掙紮,換做自己也是一樣。


    門開了,那是鬼醫,佝僂的背,枯草一般的頭發,滿是皺紋的臉,今年他剛剛四十歲,可是卻好像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鬼醫解下竹簍,“你來了。”


    齊楚站起身,屋中太黑,他眼中閃爍著淚光,那是感激和內疚。


    “朋友。”


    他們是朋友,沒有交情,隻有感激。


    “我早已想到你會來的,卻不想是今天。”鬼醫坐了下來。


    齊楚呼吸沉重,“或許我應該早些來,那樣你就不會加入鬼市蜃樓。那不是一個好地方。”


    “可是我覺得它挺好,至少沒有像落九天那樣的敗類欺負我。”


    “若沒有我,你不會變成這樣。”齊楚心中自責,鬼醫有驚天醫術,本可以懸壺濟世,成為千古流傳的神醫。


    “你錯了,沒有你,還有別人。不是你害的我這樣,而是世道欺我。我越想做個好人就越被人欺負,隻有我做了壞人才能平安。所以我發誓隻救壞人,不救好人。因為好人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


    “可是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你看見哪個好人活的幸福?”鬼醫目光淩厲,他不是針對齊楚,他隻是憎恨這世道如此不公。


    齊楚默然,徐錦魚道:“你怎麽知道他們不幸福?”


    “他們活著被人欺負,死了連棺材也買不起。這叫幸福?”


    “但在他們心裏做一個好人就是幸福的。”徐錦魚目光堅定。


    “哈哈哈,謬論,簡直是謬論!”鬼醫狂笑著,一拳砸在桌上,縱使他不會武功,那木桌也被他砸的粉碎。


    這時屋中有了光,齊楚點燃了蠟燭。


    “我有事求你。”


    鬼醫自然知道流光公子很少求人,“你想問鬼市蜃樓在哪裏吧。”


    “我知道你會告訴我的。”


    在他們心中,彼此之間永遠是朋友。


    “你真的不應該去。”


    “可是我必須去。”


    “你不懂我說的話。”


    “我不懂,但有些事我必須去做。”


    “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你願意,你同樣可以。”


    “我不可以,因為我要做個壞人。”


    “可是你曾經是個好人。”


    “哪一個人生下來就是壞人?不都是被逼的?”


    “但他們可以選擇。”


    “可是如果不選擇做壞人,他們就得死。”


    “但他們可以選擇死。”


    “我不懂。”


    “有些人活著雖不幸福,每日被人欺負。甚至為了做好人不惜搭上一條性命,但他們死而無憾。”


    “死而無憾”鬼醫反複念著這四個字,好像想通了許多事,然後那搖晃的燭光裏,他挺直了背,“再往東走二百裏有一片沼澤地,鬼市蜃樓總壇就在沼澤中。”


    齊楚已向門外走去,他把身上所有的錢放進了竹簍裏,那不是施舍,也不是感激,他隻想這麽做,不需要理由。


    或許作為一個朋友,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朋友過得好一些。


    “他們真的不是壞人!”鬼醫擔心道


    “你放心,我隻想弄清楚一些事。”


    徐錦魚跟著他走了出去,嵐汀和術兒在門外等著,剛才桌子破碎的聲音驚動了他們。


    “我走啦,小哥哥,改天再見。”嵐汀道


    “這個藥方你拿著,每天熬一副吃,半個月胃火就除了。”術兒道


    嵐汀謝過術兒,跟在齊楚二人身後離開了木屋。


    術兒走進房中,“爹,桌子壞了怎麽吃飯啊。”


    鬼醫道:“咱們換個屋子吧。”


    術兒端著菜走到第四間屋子裏,那裏堆滿了藥材,他眼睛雖盲,但這裏的布置早已熟爛於心,不會摔倒。


    看著桌上四菜一湯,鬼醫道:“你做的?”


    “不是了,是剛才那個小兄弟。”術兒笑道


    “看來手藝不錯。”


    “爹,你先吃。”


    “術兒先吃吧。”


    “爹先吃。”術兒堅持道


    鬼醫夾起一塊雞丁,“嗯,這雞腿真好吃。術兒你也吃一個。”說著把雞腿夾進兒子碗中。


    “是啊,雞腿真好吃。”


    父子二人開心的吃著晚飯,鬼醫吃了滿盤的紅油蘿卜絲,忽聽術兒道:“爹,這雞怎麽有三條腿啊?”


    “哪裏有三條,是你弄錯了,趕緊吃。吃完把隔壁的肉餅給那些人送去。”


    “爹,我就不明白他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怎麽總是把好吃的給他們吃,我們隻吃蘿卜白菜。”


    “因為他們是好人。”


    “那我也想做個好人。”


    鬼醫撫摸著兒子的頭發,“來,把這碗烏雞湯喝了。”


    “爹,你也喝啊。”


    “我最不喜歡烏雞湯了。”


    月光下有雪花盤旋飄落,想來是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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