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在另一個地方也有深夜不眠的人,揚州城的東大街上,一個幹癟老頭正在收拾攤位,三尺見方的攤位邊有個破舊的幡子,上麵繡著一個“算”字,繡工精細,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幹癟老頭就是天音神算,他退隱江湖已經十餘年了,在揚州城住了整整十年。曾經,他是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在音律和占卜上的造詣無人能比,但沒有人知道他為何突然退隱江湖。


    其實,有個人知道這裏麵的原因,他就是通天神龍。通天神龍和天音神算相識四十年,他們之間的交情就像伯牙子期的那種友情,在這動蕩的年代中互相慰藉。


    天音神算收拾好攤位後又拿起了那把胡琴,說道:“老友,我們二十年難得一見,你真要走?”


    通天神龍雖然已是杖朝之年,但他一生之中向來瀟灑,可是今夜心中卻惆悵萬千,道:“人生中有聚就有散,一切隨緣。你我雖多年不見,但你永遠是我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不需要時常見麵,也不需要噓寒問暖,他們會在多年杳無音信後再見時亦如當初般親切。


    天音神算道:“你要回去見她?”


    通天神龍道:“我已經記不清多少年了,自她嫁人之後,我辭官不做隱遁山野,直到她出事,我都沒有見過她。我本以為她嫁入皇家可以永享富貴,所以我才悄悄離開,可是誰知會出現那樣的事呢?”


    天音神算深知他心,也不由黯然道:“人自打生下來就是要死的,你我也逃不出這結局。其實,這些年我孤身一身藏於揚州替人算命,見了太多好人經受磨難,惡人享受富貴的事。有時候也開始問自己到底什麽是天道?所以,子豫你也別太傷心了。”


    通天神龍淒然道:“子豫?多少年了,我都快忘了那個嘉靖二十三年殿試第一名的秦子豫。”他閉上眼,卻止不住淚。


    起風了,他的一頭白發在黑夜裏格外刺眼。隻聽他痛苦說道:“我得知洛瑩出事時便發誓一定要替她報仇,就算那狗賊死了,我也要將他挫骨揚灰。可是這些年我走遍天下,竟尋不到他的墳墓。你說我是不是愧對洛瑩?”


    天音神算道:“如果你做了這麽多都嫌不夠,那我呢?”


    通天神龍睜開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守了這孩子十年,也算對得起她了。”


    天音神算搖了搖頭道:“十年光陰真的能抵一條人命嗎?不能!”


    通天神龍歎道:“難道你要這樣一直守著這孩子,直到死嗎?”


    天音神算道:“這十年我並不覺得苦,隻是委屈了這孩子。最近又出現一些怪事,我暗中調查竟也找不到任何線索。”他輕撫胡琴,心中百感交集。


    忽聽,通天神龍道:“老友,多少年我都不曾聽你完整的彈一曲了,今夜就算給我送行吧。”


    天音神算點頭道:“當年你我在揚州因一首《揚州慢》而相識,今夜分別我就再為你奏一曲《揚州慢》。”


    天音神算坐了下來,閉上眼。整個人仿佛融入到夜色之中,隻聽琴聲漸大,他邊拉邊唱道: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曲子先是輕緩舒暢,再是哀婉深情。通天神龍心中相思難平,朝著夜色最深處走去,背影蕭索,如世間落葉浮萍。


    清晨的揚州城籠罩在一片霧色之中,路上行人甚少。東大街上原本有個幹癟老頭支攤算命,一算就是十年,刮風下雨都不曾延誤。可是今日卻不見他的蹤影。旁邊包子攤的灶爐裏火燒得很旺,台麵上的蒸籠冒著熱氣。賣包子的是個老伯,他正把雪白的包子一個個的擺進蒸籠,這就是他的生活。


    老伯賣了一輩子的包子,揚州城裏大多數人都認得他,人們都很喜歡吃他蒸的包子,漸漸的買包子的人就多了。天開始放晴,霧色退去,包子攤前排起了長龍,買包子的人從四麵八方而來。有的是多年老顧客,有的是聞名而來,但不管是誰都沒有插隊,排隊買包子已經成為了規矩。沒有人敢壞了規矩,因為傳說在十幾年前當朝皇帝也吃過這家的包子,並禦筆親題四個大字“包羅萬象”。


    此時,灶爐旁插著一根竹竿上麵有一麵旗子,旗子上龍飛鳳舞寫的就是“包羅萬象”。


    買包子的長隊已經排出很遠,排在最後的人舉目眺望,嘴裏嘀咕:“這要什麽時候才能吃到包子啊?”


    這時,有四個人從他身邊走過。這四個人也是來吃包子的,但是他們沒有排隊,他們從每一個排隊人的身邊走過,對別人仇恨的目光絲毫不做理睬。這四個人走到包子攤前,竟然就坐在了一旁的桌邊,就這樣心安理得的等著包子被送過來。


    這時,長隊中的一個人按耐不住了,剛想站出來嗬斥幾句,卻被身邊的同伴拉住。


    同伴道:“別管閑事,你沒看那白衣少年背上的劍嗎?”


    那人仔細一看,驚道:“淩霄劍?難道他就是流星趕月閣的少莊主?”


    同伴道:“一定是了,除了流星趕月閣的少莊主誰還有這麽大的膽子敢不排隊?”


    忽聽身後一個灰衣男子笑道:“流星趕月閣和逝水山莊比起來好像還差了那麽一點,你們看那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就是逝水山莊的大小姐。”


    剛才想衝出去嗬斥幾句的人低聲道:“真是走運,要是惹了這兩家肯定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他前邊的一個胖子道:“你還是再仔細瞧瞧另一個女子是誰再說話吧。”


    那人定睛一看,頓時倒吸涼氣:“真的是錦繡坊的徐錦魚?我不會看錯吧。”他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


    這時,所有人都看見賣包子的老伯端了一盤包子朝四人走去,恭恭敬敬的把盤子放在桌上,對著其中一個人說道:“想不到十年之後流光公子還能來吃我的包子,真是老夫三生有幸。”


    那人淡淡一笑道:“老伯客氣了,我向來懷舊。此番再來揚州,當然要嚐嚐這包羅萬象的絕技。”


    老伯點了點頭,也不再打擾四人,轉過身發現原本排起長隊買包子的人竟然全都不見了。他也沒有驚訝,自言自語道:“現在的年輕人啊,要不是我提醒,真要冒犯了公子,後果可不堪設想。”


    齊楚拿起一個包子道:“大家趁熱吃,吃完我們就去逝水山莊。”


    徐錦魚問道:“怎麽不見嵐汀呢?”


    齊楚邊吃邊道:“我讓他連夜趕往馬家村了。”


    “馬家村?”徐錦魚好像想起什麽,立刻放下包子道:“那村姑的孩子不就是在馬家村附近丟的嗎?”


    齊楚若無其事道:“是啊。”


    徐錦魚道:“你派他去打頭陣就不怕出事嗎?”


    齊楚道:“他是義展雲天的兒子,又是流光公子的徒弟,如果不經曆些艱難險阻,將來怎麽執掌玲琅閣?”


    這時,楊憶簫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但他仍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繼續吃著手中的包子。


    徐錦魚道:“可是他的武功還太弱。”


    齊楚道:“臨走前,我把潯江匕給了他。”


    徐錦魚自然知道潯江匕的威力,當下鬆了一口氣。而楊憶簫卻狠狠的咬了一口包子。


    施紫雨站起身來道:“走吧,我吃完了。”她似乎不太願意回家,或許是還未找到哥哥,無法麵對家人吧。


    施紫雨帶路,齊楚三人跟隨,約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逝水山莊。


    楊憶簫懂事的上前敲門,開門的是個家丁。


    楊憶簫道:“請通報施莊主,流光公子前來拜見。”


    家丁一聽齊楚大名,頓時一愣,目光帶恨的看了齊楚幾眼,最後還是轉身稟報。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人出來迎接,施紫雨等的不耐煩了,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是她的家,自然是來去自如。下人們見了她都靠上前打招呼,有的見過徐錦魚也點頭微笑。


    忽聽笑聲傳來,莊主施一鯤從內堂走了出來。他臉上雖帶笑容,但是笑容背後卻是一顆冰冷的心。


    齊楚微感不對,走上前道:“勞煩施莊主親自出來迎接,真是不好意思。”他嘴上雖這麽說,但是卻沒有絲毫謙讓之意。要知道他可是和施遊飛老莊主一個輩分,怎會對施遊飛的兒子行禮呢?


    施一鯤身邊站著一個和他有七分相像的中年男子,正是施紫雨的父親施一鵬。此時,他見了女兒卻顯得不太高興。而施紫雨見了父親,也沒有表現出絲毫親切。


    這一切齊楚都看在眼裏,他拿出請柬道:“不知施莊主邀我前來所為何事?”


    施一鯤問道:“我邀請的?”接過請柬一看,說道:“這確實是我的字跡,但不是我寫的。”


    齊楚心念電轉才想明白,當年施遊飛敗在自己的手上,逝水山莊與自己可算是有仇,又怎麽會好心邀請自己到府上一聚呢?


    正在這時,開門的那個家丁手捧木盒跑了過來,道:“莊主,剛剛外麵有人送來這個。”


    施一鯤打開一看,裏麵是一雙沾滿鮮血的鞋子。


    施紫雨驚呼道:“這是我哥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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