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淩絕,本來發現自己的心竟沒了,正慌張之際,忽然隱隱竟聽見淩景深之言。


    淩絕更不知此話從何而來,然而聽他說的鄭重,竟覺著那心口處越發疼了起來,令人無法忍受,一時恨不得即刻死了、毫無知覺倒是好。


    可想到那“送她下去陪你”之言,卻又悚然而驚,便想:“哥哥是哪裏誤會了懷真妹妹?”因此竟咬著牙,隻是撐著,心裏想道:“我的心沒有了,本該必死,然而哥哥說的那樣狠絕,他又是那個性子,我死了不要緊,難道要連累妹妹不成?”


    當下竟撐著那股常人難忍之痛,自覺渾身汗出如漿,隻恨不得快些兒解脫,可偏又不敢。


    正在難耐之時,忽然聽見有人說道:“小淩公子家去了。”


    屋裏又傳來懷真的聲音,淩絕看著空落落的心頭,惶然自失,心道:“我這樣可怖齷齪的情形,給懷真看見,豈不嚇壞了她,我當速速離開才好。”


    如此之間,身子不覺騰空而起,不多時,卻見竟已回到了淩府裏。


    淩絕深吸一口氣:“回來便好,隻不知哥哥回來了不曾。”忽地想到在應公府內淩景深跟林*的情形,心中便覺得很過不去。


    正在此時,便聽有人叫道:“大爺回來了。”


    淩絕回身,果然見淩景深快步踉蹌而入,他還未上前,就見那在公府內撈起香包的少年奔出來,大約是看出淩景深臉色不對,便撲上前去,將他扶住:“哥哥你怎麽了?”


    淩景深一言不發,扶著他的手進了內堂,室內無人之時,才抬手攏著唇角,片刻,便見手指縫間有血滲出。


    少年大驚,淩景深臉色極差,卻仍道:“無事……不至於……”還未說完,便“哇”地一聲,噴出鮮血來。


    淩絕在旁,死死地盯著這一幕,接下來發生的所有,卻越發光怪陸離,匪夷所思了起來。


    一直等淩府掛滿白幡,淩絕才驀地意識到果然發生了什麽,可雖然明白知道,卻又全然無法相信。


    陸續有許多人前來吊唁,唐毅跟林*自也來到,外頭自有人接了唐毅,林*便入內安撫淩夫人。


    淩絕冷眼旁觀,此刻竟也忘了身上之痛,隻如一個旁觀者似的,且看究竟還會如何。


    卻見那少年迎了唐毅,在室內無人之時,便問道:“三爺,我哥哥原本在應公府內赴宴,如何回來就吐血暴斃了,三爺可知道端倪?”


    唐毅垂眸,黯然說道:“我也不解,景深從來不曾有這種毛病。”


    淩絕見他神情雖仍舊端莊肅穆,眼眸卻微紅,隱隱透出焦灼苦痛之色,情知他們畢竟是打小兒的情分,自然也同樣難以接受此事。


    那少年便不再問,唐毅安撫了他幾句,又道:“我跟你哥哥情同手足,他如今橫遭不測,你年紀又尚小,以後我會替他照料你。務必叫他九泉之下,也自安心。”


    少年聞聽,更是哽咽不止。


    頃刻兩人分開,少年自入內宅,見林*正陪著淩夫人,淩夫人見他進來,便也勸慰了幾句,又對*道:“三奶奶也替我勸勸這孩子罷了,他們兄弟感情是最好的,唉,真是冤孽……”


    *點頭,便站起身來,少年見她似有話說,便也隨她來至偏間。


    果然,*見左右無人,便問道:“小絕,你哥哥臨去,可同你說了什麽不曾?”說話間,便一眼不眨地望著少年。


    少年搖了搖頭,低頭含淚道:“哥哥隻說……不必叫我理會。”


    *隱約鬆了口氣,聞言卻點頭道:“你哥哥卻是為了你好,你自然不要理會此事了。”


    少年止住淚,道:“哥哥死的不明不白,如何不能理會?那日他本是在應公府的,我竟還要去問一問……”


    *聽到這裏,便拉住他,道:“小絕,別隻顧焦躁惹禍。”


    少年見她這般,道:“三奶奶是不是知道什麽內情?你且快同我說!”


    *麵露為難之色,被少年百般催促,又躊躇了會兒,才低聲道:“我並不知情,隻是偶然……聽說了一句,仿佛是應尚書跟肅王的事,肅王先前不是被申飭了麽?有人傳說他跟尚書私底下……你知道你哥哥是個機警了得之人,隻怕……”


    少年聽了,臉色越發慘白,後退一步,無言以對。


    *卻皺眉道:“罷了!是我失言了……我隻是怕你惹禍而已。小絕,所謂息事寧人……誰知這其中有些什麽不為人知的呢?你哥哥泉下有知,也是想你安安穩穩的呢,你且聽我的話,知道麽?”


    *去後,又有郭家的人前來拜祭。


    再往後,少年跪在淩景深靈前,竟是幾天幾夜不曾離開。


    淩絕在旁看著,因明白少年的心情,竟也一言不發,隻仍是靜靜地看著而已。


    忽地又有一人來到,卻正是應懷真,上前來低聲勸慰,少年卻一把將她甩開,冷顏相對。


    淩絕望著懷真倒地,卻不由自主邁動腳步,過去想把她扶起來,然而抬手出去,卻隻是扶了一個空。


    淩絕呆呆地站定腳步,自此,竟再也無法動一寸。


    他身邊人來人往,穿白穿素,如潮而來,如潮而去,從白晝到黑夜,日影月影變幻,於他眼前,竟似是無數歲月,倏忽而來,倏忽而過。


    他也看見郭白露成了熙王妃,她還曾親來淩府同他作別,仍是那樣溫柔大度地,和緩說道:“畢竟要親自來說一聲兒方好,雖我知道淩弟是個至誠仁義的,且先前大公子又……可與其從外人口中得知,倒不如我親來說明,免得你誤會我是那等背信棄義的人……”


    郭白露歎息一聲,麵上露出無奈為難之色,低低委婉道:“人盡皆知,尚書大人的愛女對淩弟素來青眼,隻怕喜事就在眼前了……倒是一件大好之事,畢竟如今朝野之中,唯有應大人聲勢最壯,無人敢與其爭鋒,我也是替你高興的。”


    末了,她又微蹙雙眉,道:“先前熙王爺派人去府裏……故而家裏已經允了這門親事了,以後隻盼淩弟步步高升,我也於願已足。”


    少年隻是應允,麵無表情起身相送,目送她背影離去,眼底一片漠然。


    淩絕站在遠處,依舊不動聲色地。


    忽然之間,滿目素白轉作喜氣盈盈的紅,鞭炮聲中,新人進門。


    淩絕夾雜在眾人之間,細看這幕場景,兩人拜了堂後,送入洞房,他明知新人是誰,然而親眼不得見,卻仍不能信,在旁看著那紅通通地喜服,極想掀開蓋頭親自瞧上一瞧,卻又無法動手。


    而新郎官醉醺醺入內,衣不解帶,直接便睡倒了,令他甚是焦急。


    淩絕有些驚奇、又有些惶惑地望著這一幕,發怔中,卻見新娘子悄悄伸手,竟是自個兒把喜帕揭了起來,——果然露出底下一張他朝思暮想的臉,滴溜溜的眼睛,掃向沉睡不醒的新郎官,眼中有微微慌張的喜色。


    淩絕心中喜歡起來,不由自主坐了過去,抬手輕輕地撫在新娘子的臉頰上,而她並不知情,隻是低下頭,自顧自地絞弄喜服的一角。


    ——原來他竟然娶過應懷真,不管是真,還是他的幻覺,然而這一幕如此真實,卻絕不會是他自個兒做夢想象出來的。


    他本以為美夢如斯,從此便可以才子佳人,長相廝守,誰知接下來發生的種種,卻令他後悔身臨其境,如此真切的親眼目睹。


    不覺一個月已過。期間,淩絕仍是在鎮撫司中,多半是昏迷不醒,且喜雖然氣息微弱、每每險象環生,卻總是仍有一口氣在。


    竹先生原本以為保不住幾天,不料竟然是這個情形,心中大為驚疑,因寸步不離,身邊又有兩名宮內太醫相助。


    而淩府之中,淩夫人因久不見兒子,不免便驚慌失措起來,先前淩絕歇在翰林院內,雖也有三五七日的不著家,可卻不曾有這樣整整一個月的時候……且偏偏淩景深也不見回來,淩夫人便叫人四處打聽消息。


    因景深匆匆離京,家中諸事也不曾交代料理,幸虧郭建儀知道大體,知道別人倒也罷了,*卻是不能瞞住、也瞞不過的,便先叫人把*請來鎮撫司,同她說了所發生之事。


    *大驚,這才知道淩絕重傷昏迷不醒,淩景深卻已經趕去了浙海。


    郭建儀盡量溫聲道:“太太那邊兒,能瞞且仍瞞著,一來為了老人家好,二來如今小絕這個情形,也禁不得被人打擾。”


    *提心吊膽,親去看了一眼淩絕,見果然枯瘦憔悴的令人心驚,也自心酸。


    因淩絕雖看似麵冷,卻是個最懂事的,家中淩霄淩雲見不著淩景深倒也罷了,獨獨一日見不到他,便要念叨,且自打*嫁了,也多虧他在淩夫人跟前兒給*說話,如今也才能夠順利分家,比先前更舒心不少。


    因此*見淩絕這般,不由也落了淚。


    竹先生見是淩絕家裏之人,便道:“如有至親之人陪著他說說話,倒也是好的,尤其是他所最惦念的人物……”


    於是*雖然在家中仍瞞著淩夫人,卻時常把淩霄淩雲兩個帶來,兩個孩子見了淩絕,自然萬分喜歡,然而又見他總是“睡”著,始終不做聲,兩個人好奇,一邊兒喃喃低語,一邊兒不時拉拉扯扯,想要二叔起來陪自個兒玩,卻總是不能夠。


    *又怕兩個小孩兒回頭亂說,便仔仔細細叮囑了一番,叫他們萬萬不可在太太跟前兒泄露機密,自個兒隻在淩夫人跟前說翰林院事多,淩絕才不得閑回來,而淩景深又出去外府公幹了。


    誰知淩夫人早就隱約從外頭聽了些風言風語,竟不肯就信這些話。


    因*紋絲不透,淩夫人便詐問淩霄淩雲,淩霄人小鬼大,知道支吾,淩雲卻生性乖巧聽話,不免說了出來。


    淩夫人聽了,正心驚之際,偏林*過來接兩個孩子,淩夫人便抓住她,含淚怒道:“天大的事兒,你竟也瞞著我,竟是想怎麽樣?莫非是想等他真的不好,便要擺布我老人家了不成?他到底又是怎麽出的事兒,他哥哥是堂堂的鎮撫使,怎麽竟偏叫他出了事兒?”


    *聽淩夫人說的不大像話,隱約還有疑她們之意,她因連日來見淩絕的慘狀,心裏很不受用,又擔心淩景深浙海一行有些危險,*心裏也自窩火。


    如今被淩夫人一通指責,便道:“瞞著太太,也是怕您著急傷心,對身子不好,且這難道是我們願意的不成?小絕從來是那樣好的人,隻怕他哥哥寧肯自己送命,也不舍的傷他一根兒頭發,他們兄弟和睦如此,太太又何必呢!”


    淩夫人從不曾見她頂嘴,偏又是在淩絕出事的當兒,當下氣的走上前來,不由分說便甩了*一個耳光,道:“作死的娼/婦!婆婆訓話,你隻聽著就是了,誰讓你跟我強嘴了?還是你覺著我兒子必然有事,你便仗勢起來?”


    淩霄在旁見了,忙撲上來叫道:“不許打我娘!”


    淩夫人將淩霄推開,道:“沒教養的小崽子!”淩霄畢竟人小,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看到這裏,不覺大怒:“先前鬼鬼祟祟的倒也罷了,如今是要怎麽樣,當麵兒要害了他們不成?”


    淩夫人喝道:“你說什麽!”


    *道:“您老人家做過什麽,心裏自然有數,先前我不肯說破,是因為知道景深至孝,而這種家醜若外揚出去,對誰也麵上無光,後來小絕又料理,倒也罷了。如今您老人家不好生思量,反又拿他們來出氣,難道他們不也是淩家的人,隻有小絕才是淩家的?”


    淩夫人臉色難看之極,通身亂顫,終於道:“你、你真是反了……等景深回來,我必叫他休了你!”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林*索性冷笑一聲,不再言語,隻拉著淩霄淩雲自去了。


    又過一日,清妍公主才得消息,因公主前幾日臨盆,得了一女,宮內雖有人聞聽端倪,自也不敢同她說明,這兩日才終於能下地,便也忙到鎮撫司探望淩絕。


    然而縱然是這兩個家中至親的人來看,淩絕卻仍是醒也不能醒,淩夫人因親眼見了兒子如此,不免驚怕憂傷、果然病倒了,竟在府中不得出外。


    清妍公主才生產了,見了不免傷感,大哭了幾回,宮裏人怕她失了調養,便奉勸在宮中安心養身子罷了。


    隻有趙燁應佩等人時常來看望,除此之外,*也常常帶著淩霄淩雲兩人前來。


    這一日,昏迷之中的淩絕,行走於黑暗的淵藪之中,忽地聽到耳畔有低聲呼喚的聲音,如此溫柔而熟悉。


    這聲音於他而言,竟如同是冰天雪地之中的一聲春鳩清脆,又如是茫茫暗夜中的一抹微光。


    淩絕有所感知,便奮力往這聲音所來的方向竭力掙紮……跌跌撞撞,不知過了多久,才依稀見到那漆黑的天際,裂開一道縫隙。


    淩絕皺皺眉,竭力將雙眸睜開,模模糊糊中,看見身邊兒果然有一個人。


    他用目光艱難地描繪這人的眉目,口鼻……當對上她清澈堅定的眸光之時,終於確認,就是那個人……


    那個他以為永永遠遠失去了,痛心疾首悔不當初,故而把自己放逐在那暗不見天日的黑暗荒原中,幾乎要遊離一輩子……如今,她卻依稀出現在麵前。


    淩絕張了張口:“懷……真……”嗓音沙啞的,如同蒼老了百歲。


    應懷真抬手,手中沾了水的絲帕輕輕地在他有些幹裂的唇上擦過,含笑道:“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他的心仿佛幹裂荒蕪了千百年的荒漠,因為這溫柔低語的一聲,頓時之間竟湧出無限的清泉來,轉瞬已成滄海。


    原來那日,懷真自雀室之上飛身躍下之前,有一艘小小舢板,從戰艦旁邊,悄無聲息地劃出,往海賊的戰船方向而去。


    因眾人此刻都眺首望著雀室上之人,因此竟並未留意。


    豈料這舢板還未到彼處,懷真一句說完,便縱身躍下。


    這一刻,仿佛天地也靜止了,那舢板上的人見狀,毫不猶豫,擰眉揮袖,竟然縱身而起!


    因雀室太高,人自高空躍下,自然是必死無疑的,縱然是底下的人貿然去接,卻也是冒了極大風險。


    然而這人,卻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曾在淩絕麵前發誓,要將應懷真帶回去,他說到做到!


    淩景深雙眸死死地盯著從空中墜落的懷真,就如同鷹隼注視著斷翼的小雀兒,拚著被那自上而下的衝擊之力重傷,他騰空而起,竟先是躍上了敵方的戰艦!


    此刻眾人因都看著懷真,竟然沒有人發現淩景深的舉止,而淩景深腳尖在戰艦上借力,“嗖”地重又拔地而起!背後披風如一麵兒極大的翅膀,迎風烈烈。


    淩景深武功本就極佳,算計更是絲毫不差,果然便給他在距離水麵約有三分之一處,將應懷真接住。


    剛剛接到人的一瞬間,雙臂跟胸前均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嚓之聲,不知是哪裏的骨裂了,巨大的衝力讓他眼前發黑,渾身的力氣幾乎也在瞬間被抵消了。


    景深咬牙,電光火石之間將身一躍,如同魚兒躍出水麵一般在空中翻了個身兒,如此一來,便減輕了一部分的衝力,然而這還不夠!


    此刻敵方戰船上的人也已經發現了,有的人鼓噪起來,有的跑到跟前兒……一時卻都還沒想到要動手,隻顧呆看著這驚世駭俗的一幕。


    正在此刻,炮聲轟隆響起!這才把眾人自呆怔中驚醒了過來,當下甲板上人如蟻亂。


    巨大的水花兒濺起,淩景深無暇他顧,額角也有一滴汗飛快地零落,他已經撐不住了!懷中抱著的人竟似有千鈞重,卻仍不是不肯撒手,——兩個人的身子仍如流星飛矢般墜落!


    就在生死一刹,卻又有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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