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懷真入內,早斂了淚,轉做歡容,哄勸著淩霄淩雲兩個回家裏去,又見淩霄愛吃那滴酥鮑螺,還有沒吃了的散金鬆子糖,又叫包了兩個紙包,就給他帶著家去吃。


    淩霄人小鬼大,見懷真眼紅紅,便拉住手撒嬌說:“嬸嬸,改天你也去看霄兒跟弟弟可好?”


    懷真不由笑著點頭:“你回家去,可也要乖乖懂事,照顧弟弟。”


    淩雲就隻牽著衣袖,隻仰頭看著她,若有期盼之色,懷真摸摸他兩個的頭,因格外喜歡,便俯身,在兩個人的腮上輕輕親了一下兒,方一手牽著一個,便領了出去,交給淩絕。


    淩絕畢竟不便多說,就隻道了告辭,卻抱住淩雲,領著淩霄,就出府自去,門口上了車,淩霄抱著手臂:“二叔,嬸嬸像是不高興。”


    淩絕見他竟也看出來,便問:“霄兒可知是因為什麽?”


    淩霄說道:“嬸嬸並沒有說。”


    馬車沿路而行,淩雲伸手摸那一包鬆子糖,淩絕見了,給他打開,囑咐道:“不許吃整塊兒的。”淩雲乖乖點頭,果然撿著那些散碎的糖吃。


    淩絕自顧自尋思,不妨淩霄又說道:“這兒還有滴酥鮑螺,是嬸嬸特叫人買的,二叔也吃一個。”


    淩絕笑了起來,怪不得方才就聞著一股甜香,淩絕便道:“你不是不愛吃這些甜膩之物麽?”


    淩霄也不回答,隻嘿嘿笑了聲,仿佛想到什麽,十分得意。


    頃刻間,便回了淩府,淩絕親自送了兩個小孩兒回到內宅,林*迎了,又問是否吵鬧,淩絕道:“比在家裏都聽話。”略說幾句,便自去了。


    及至傍晚,淩景深回府來,有丫頭道:“二爺吩咐,若是大爺回來,便請去書房內相見。”


    景深聞言,當下也不回房,隻先拐往書房去。


    果然見燈光之下,淩絕正在看書,見燭火搖曳,便抬起頭來。


    景深自走上前,在桌邊兒椅子上坐了,笑問道:“叫我來是有什麽事兒?”


    淩絕把書放下,便道:“這話,我其實已經想了有一段時日,隻沒好提起……這會子也該說了。”


    景深見他說的鄭重,便留了意,卻聽淩絕道:“哥哥,咱們分家別過罷。”


    淩景深乍然聽了這話,微微色變:“你……”竟皺起眉來,問道:“是不是你嫂子……”


    淩絕忙攔住他道:“此事跟別人無關,何況嫂子甚好,說來,哥哥也很該多體恤她才是,畢竟有了淩霄淩雲兩個,何必總是跟她慪氣。”


    景深挑了挑眉,待要說別的,又惦記他那句話,就隻問:“既如此,怎麽無端想著分家?太太仍在呢,咱們一家子人口又不算太多,分了給人看著豈不是不像話?”


    淩絕淡淡一笑,道:“咱們家裏過日子,難道是過給別人看的?隻是憑自己受用就罷了。何況我跟哥哥從小就好,到此雖然都各自成家,我心裏卻仍是當哥哥如昔日一樣,絲毫未變。哥哥也該明白我的心意,我要分家,不是想跟你生分,反而是為了……”


    淩景深鎖住雙眉,盯著淩絕,心底已經隱約明白了。果然淩絕說道:“哥哥從來孝順,我也是知情的,但哥哥如今不是一個人了,縱然不為嫂子,也為霄兒雲兒著想。”


    景深沉默片刻,低下頭去:“太太未必肯答應……”


    淩絕道:“太太那邊兒,我會去說。哥哥放心就是了。”


    書房內一時靜默,景深抬頭看一眼淩絕,卻又輕歎了聲,抬手在眉端一撫,雖然滿心不舍,可從心而論,淩絕所說,竟大是有理。


    淩絕見景深不言,才又一笑道:“哥哥何必這般,分家罷了,又不是天南海北的分開。我已想好了,哥哥暫時倒是不必搬出去,隻把幾個院子隔開,這府內的事,就不叫嫂子再插手了,也省些操心。”


    景深才苦笑道:“那誰來接手?你跟公主又是那樣不說,就算跟公主相處的好,也不能叫公主理事,難道還要讓太太操心不成?”


    淩絕道:“讓太太去也無妨,免得她總是挑三揀四的呢。這幾年嫂子忙得也夠狠了些,尋常連陪霄兒雲兒的時候都少了,若分開來,對霄兒雲兒自然也好。”


    景深長歎一聲,道:“我回頭跟你嫂子說一聲兒罷了。”


    淩絕點點頭,忽地又問道:“是了哥哥,還有一件別的事,唐尚書果然要去往浙海?”


    景深見他提起此事,沉默了會兒,便道:“先前我同你說過那倭國女細作之事,她臨死之前,曾說過不日海上便有風雨,這自然是要挾之意,是以前些日子來工部才忙的那樣,軍器局更是連連出事……隻因倭國細作們也知道情形急迫,故而想大肆破壞,隻可惜設下那等天羅地網,仍是給那為首之人溜了,隻怕他們很快卷土重來,到時候便不是先前那樣光景了。”


    淩絕心中琢磨“海上風雨”一句,心頭微微一沉,凝眸道:“我聽恩師說,唐尚書責怪懷真呢?”


    淩景深道:“當時我不在場,並不知情,然而我覺著他隻怕不是怪懷真,認真要責怪,也該是自責多些。”


    淩絕道:“我瞧著他大概是放不下的,不然以他的心性,如何這許多日子不理懷真,難道當真說斷就斷了不成?”


    淩景深聽到這裏,微微一笑,雙眸望著淩絕,竟道:“這也……不算是壞事。”


    淩絕皺眉道:“哥哥又說什麽?”


    淩景深素性寡淡,從來不以兒女情長為要,縱然前些日子為胭脂鬧得那般,其實也不過是一念舊情憐惜、不忍胭脂流落荒野罷了。


    隻是他生性機敏,又是旁觀者,對唐毅跟淩絕兩人,無不看的極為明白。


    淩景深便道:“我同他從小最好,雖此刻說這話不厚道,然而他難得有這樣心亂不定的時候,可惜懷真丫頭如今是郡主了,不然……”景深並未說下去,隻是含笑望著淩絕。


    淩絕對上他的眼神,即刻會意,便道:“哥哥又在說些什麽。”


    景深不提,隻又問道:“方才你勸我對你嫂子體貼些,然而今晚上公主又歇在宮內,眼見她也要臨產了,你們到底是要怎麽樣?”


    淩絕淡淡道:“由得她去就是了。要我求著她回來,卻是不能的。”


    景深沉思片刻,忽地說:“叫我說,你不如跟公主好生商議,讓她答應給你納幾個妾,總比現在這般十天裏倒有九天是獨居的好。”


    淩絕哼道:“我這樣反而清閑。”說著,便又拿起書來,垂眸自看。


    景深見他不再言語,便歎了聲,起身道:“我且回房去了。”淩絕也不做聲,景深才走一步,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回頭道:“倘若太太不答應……你不要勉強。”


    淩絕頭也不回地說道:“我自有分寸。”


    淩景深回到房中,見淩霄淩雲正在屋子中轉著玩兒,林*斜倚床邊兒,正在發愣,見他回來,才起身相迎。


    景深便把淩絕所言,同*說了。


    林*聽了,又是意外,又有些呆怔,便問景深:“你可答應了?你的意思如何?”


    淩景深掃她一眼,若有所思道:“我本來不願,然而細想想,分開來也好,免得真個兒鬧出大事來。”


    *心頭一跳,便低下頭去,淩景深笑笑:“我隻當小絕是個不管事、不知情的……隻怕他知道的比我更多呢,罷了,就看他的主意就是。”


    是夜,兩夫妻同榻而眠,睡到半夜,*見景深熟睡了,便悄悄起身,放輕了步子轉到裏屋,把櫃子抽屜打開,掏出一個包的嚴嚴密密的紙包,放在眼底看了半晌,便移步出門。


    隱約聽裏頭景深咳嗽了聲,*猛地站住腳,夜色中臉色發白,隻聽景深依稀翻了個身,也並未出聲。


    *懸心,不敢怠慢,匆匆出門,見外間守夜丫鬟們正打盹兒,*急轉到屋後,便把那紙包撕破,扔在花叢之下。


    一切妥當後,才又返回屋內,放輕手腳上了床,才要臥倒,聽景深沉沉地問:“這會兒又去哪裏了?”


    *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直直地盯著景深,暗影模糊中卻隻看見他的雙眸,在夜色裏略有涼意,*便道:“方才一時睡不著,出去透了透氣。”


    景深“哦”了聲,也並沒說什麽,*緩緩出了口氣,複又臥倒。


    這日,下了一場秋雨,涼意沁人,賢王府中,卻來了一位稀客,卻正是昔日以重金購得那支宮闕美人金釵的慕寧瑄。


    懷真本不知情,隻是在慕寧瑄去後,賢王趙蘭風便來到後宅,因笑吟吟地,道:“真兒,有好東西給你。”


    懷真轉頭看他:“什麽好東西?”


    身後的丫鬟們上前,把幾個托盤放在桌上,懷真正看,忽然嗅到一股奇異香氣,不由道:“這是什麽味兒,倒是有些木香……”


    趙蘭風笑道:“瞞不過你,你且瞧瞧。”


    兩父女走到桌邊兒,趙蘭風將一個匣子打開,卻見裏頭的淡黃色緞子上,整整齊齊放著一串鶯歌綠的奇楠木香串,懷真拿起來笑道:“怪不得又偏甜的,原來是它。”


    趙蘭風道:“這不算什麽,還有稀罕的呢。”


    懷真詫異,忙把手串放下。此刻趙蘭風又開了個盒子,裏頭卻是個長頸和田玉的如意雕花玉瓶,塞子竟是鵝黃色的簽子。懷真一見便道:“噫,這是禦用上供之物。”


    趙蘭風道:“正經是的,是滿剌加進貢來的薔薇水。”


    懷真先前曾有意調製花露,隻是十分艱難,如今見了這異國進貢的香露,喜出望外,道:“爹快給我看看。”


    當下趙蘭風把那玉瓶遞給懷真,去了簽子,將塞子拔開,還未動作,頓時便嗅到一股幽香撲鼻而來,直沁心脾,令人一時心暢忘憂,懷真又垂眸細看,裏頭露水清澈,十分可喜。


    懷真問道:“爹,是哪裏來的這些?”


    趙蘭風見她露出喜色,心中寬慰,笑道:“這可不是我弄來的,是有人特意送的,你且把這個先放下,還有東西呢。”說著又開了個匣子,裏頭卻是個四四方方的玉盒,不仔細看,竟以為是一塊兒四方玉而已。


    趙蘭風把那盒子取出來,遞給懷真道:“聽人說這個卻是常人不能消受的,你且回頭自己擺弄就是了。”


    誰知懷真已經等不得,便要打開來看,誰知她手勁兒小,這盒子又有些機巧才能開,忙催促父親,趙蘭風見她這樣急切,才接過來,畢竟給她打開,卻見裏頭是淡粉色的膏粉似的,才打開,就又一股衝鼻香氣而來,雖嗅著似是香的,但略回味,卻又有些苦苦澀澀之意,不是好聞的。


    趙蘭風先後退了一步,笑道:“果然我們消受不起。”


    懷真因從未見過,也從未嗅過此物,便問道:“爹,這是什麽香?”


    趙蘭風點頭道:“你果然不知道,這是西洋傳來的,喚作海狸香,你可聽聞過?”


    懷真失聲說:“原來這就是海狸香?”


    原來懷真因調香之故,自然知道,世間除了各種花草木香外,還有動物之香,其中尤以四種為最,那便是麝香,龍涎香,靈貓香跟海狸香,這幾樣兒,又是香,又是藥。


    其中前三種,懷真是見過的,前兩種更是時常會用,隻這一種海狸香,卻並不常見,雖然曾心中惦記,卻因不急著用它,故而隻存念想罷了,沒想到竟在此刻意外得到。


    懷真因看了這許多東西,又驚又喜,便問是從哪裏得來。


    趙蘭風道:“這都是慕寧瑄慕掌櫃送的,方才他來探望,便送了這幾樣……這奇楠木手串是給你娘的,還有一串南紅瑪瑙手串給你嫂子,其他這兩樣兒香料,便特意給你。”


    懷真越發意外,隻瞪著看。趙蘭風道:“我本不願收,隻是這些東西,雖然並不多見,幸而也並非那昂貴之物,我因想著你必然也喜歡,他又是一片誠意,便收下了。”


    這慕寧瑄倒不愧是個遊走四海之人,自有心胸見識,也分外懂得投其所好,倘若他送什麽價值千金之物,趙蘭風隻怕也不放在眼裏,更不會收下,然而他隻拿這些稀罕少見的小物件兒來當作伴手見麵兒禮,便顯得十分妥帖了。


    趙蘭風又道:“慕掌櫃倒是個頗有見識之人,你可知道?他還親從海上去過滿剌加、蘇祿等國呢,故而才能得這兩樣香,聽他說起海外那些風光,倒是讓人心向往之。”


    懷真怔怔聽著,不知道是慕寧瑄所送還好,一旦知道,心中竟無端想起唐毅曾說過的那一句話:“那人不是個好的,乃是個最……”


    這話自腦中一閃而過,懷真搖了搖頭,便道:“爹可多謝人家了?”


    趙蘭風道:“放心就是,你拿著去玩兒罷,聽他的意思,還有好些可玩兒的東西呢,你若喜歡,改日再跟他要。”


    懷真才忍不住笑道:“非親非故,爹可萬萬別這般。”


    趙蘭風隻顧要她高興就是了,心中自然也有分寸,便抬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把,道:“爹心裏有數。”


    父女兩個正說話,外間有丫鬟來報,說道:“唐府派了人來。”


    趙蘭風聞言,看一眼懷真,道:“我去看看。”


    懷真心想多半是唐夫人派人來,不知何事,便自叫丫鬟把香串跟瑪瑙手串收了,給李賢淑送去。


    她自己便把那薔薇水跟海狸香妥帖收了起來,自忖有了這些,以後調香必然更有施展之處了,心裏暗暗喜歡。


    過不多時,趙蘭風回來,手中卻也托著一個匣子,打量著對懷真道:“說來古怪,唐府的人特意送了這個過來,說是唐毅吩咐的,不知道何意?”


    懷真不想竟會是他,呆了會兒才問:“是什麽?”


    趙蘭風笑笑,道:“你自己看就知道了。”說著便將那匣子放下,看懷真一眼,到底並未動手,隻看她的意思。


    懷真默默地瞅著那匣子,看了半晌,瞧不出端倪,終於一擰眉,淡淡說道:“倒有什麽可看的,無緣無故送什麽東西?爹不該收才是。”


    趙蘭風聽了,噗嗤笑了,道:“我倒是做了壞事了呢?罷了,且放在這裏,你若想看就看,若是不喜歡,叫丫頭們扔了就是了。”說完之後,便邁步去了。


    此刻屋內再也無人,懷真正猶豫著,便見奶母抱著小瑾兒來了,笑道:“哥兒醒了,又亂嚷不依呢。”


    懷真忙斂了心神,把小瑾兒接了過去,奶母又道:“方才已經吃過奶了。”見懷真神色有異,就悄悄退了下去。


    小瑾兒近來長得格外快些,人也沉了,抱的久了有些乏累,懷真便擁著他,靠在桌邊兒落座,誰知才哄了一句,小瑾兒左顧右盼,忽地看到桌上那個匣子,眼睛一亮,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就抓了過去。


    懷真待要攔著,到底晚了一步,小瑾兒舉手一撞,那匣子也沒上鎖,頓時往後一翻,隻聽得輕微一聲響動,卻見從匣子裏翻出兩個小小的、有些發舊的銀鐲子來。


    懷真睜大雙眸看著,卻見小瑾兒咿呀了幾聲,探身一掙,便猛地抓住了一枚銀鐲子,就握在手心裏得意地揮舞起來。


    娘兒兩個正一個發呆,一個玩耍,忽地聽外頭李賢淑笑聲傳來,一邊兒笑一邊進了門,竟對懷真道:“這是怎麽說的,明明是你的生日要到了,我還想著先別聲張,隻偷偷地給你備點好東西呢,怎麽反給我送東西去了?”


    懷真聽到“生日”兩字,再看那銀鐲子……頓時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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