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蘭風跟李賢淑兩個終究說開,李賢淑便抱著他大哭一場,這連日來的委屈驚怕,種種懊恨盡都散了。


    中午徐姥姥留著吃飯,李家幾個長族,地方上許多耆老,士紳聽說了後,也都來相陪,應蘭風略應酬了會子,便要啟程回京了。


    這些人原本也有些聞風猜忌,如今見應蘭風親自回鄉來接李賢淑,應佩這般一個正經嫡公子又十分孝順,因此才都信了那些原本不過是混賬謠言罷了。


    一行人等送著出門,一直送出了巷子口,望著車駕遠去,才各自散了。


    應蘭風也不騎馬,就跟李賢淑兩人在車內坐著,又說話。因說起應蕊來,應蘭風便道:“那個孩子如今在家裏住不得了,須快些給她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才好。”


    李賢淑點頭,忽然又問道:“老太君既然不追究,是不是蕊兒的事查出來了?到底是怎麽樣呢?”


    應蘭風想了一想,隻怕李賢淑是個藏不住的性子,便道:“這件事就此過去,以後不至於再有人暗地作祟,然而仍要勞煩你在內宅多方留意,畢竟真兒也一日大似一日了。”


    李賢淑稱是,忽然又問:“那麽那位穀二姨呢?”


    應蘭風笑了一笑,道:“回頭你自己看便知道了。”


    李賢淑望了他一會兒,忽然說道:“近來我在家裏想了許久,我是不是太過不近人情了?原本你納個妾之類……也並不是十惡不赦,隻是,因我看著三奶奶那個模樣,未免有些驚心,怕你真的貪圖了美妾等,以後這屋裏就沒我容身之地了。”


    應蘭風歎了口氣,道:“因我年輕不懂事時候,收了楊姨娘,生了蕊兒,卻一日也沒叫她們兩個好過,楊姨娘死的那樣,蕊兒又屢屢鬧出事來,這些竟都算是我的罪過了,前日我去看蕊兒,她說了好些埋怨我的話,倘若再納妾,生出兒女來,這還不知更生出何等事端來呢。隻是你把我比三弟,卻是不妥,三弟的性子跟我原不一樣,何況,對別人而言,或者是‘多子多福’,但對我而言,兒女多了,隻是債。你給我生了懷真,我一生都滿足了,更何況佩兒也出息……再添什麽其他的,不論好歹,我也承受不起了。”


    李賢淑聽了這番話,心裏才著實地踏實了。如此回到應公府,誰知才一下車,就見裏頭白影閃動。


    應佩先一驚,趕上前問,門口小廝便道:“三奶奶一個時辰前歿了。”


    應蘭風跟應佩還猶可,獨李賢淑聽了,心中痛楚難忍:當初進府之時,許源乃是她最敬重的一個人,如今這個人便在她跟前兒倒下去了,此刻的心情,竟難以形容。


    應蘭風道:“切勿忙著悲傷,如今府內並沒有其他人能理事,好歹先幫著把這一場大事料理了。”


    李賢淑回過神來,也知道隻靠應竹韻一個怕不頂用,便才斂了悲容,先進門理事去了。


    因這一場,又來了許多吊祭之人,李賢淑因念許源昔日的情分,打起精神,使盡神通,竟把她的後事料理的十分妥當體麵,應竹韻看在眼裏,暗懷感激。


    且說這日,淩景深因來見胭脂,兩人吃了幾杯,胭脂便道:“聽說太子那裏大發雷霆呢,王爺十分得意,本想召見你過去親自嘉獎,又怕露了行跡,反而不好,因此叫我帶話給你,你之力,王爺已經盡知,將來必有重重恩賞。”


    原來先前郭建儀遇刺那件事,太子在府中果然很是動怒,道:“前日不合曾說了一句狠話,這樣快郭建儀卻遇刺了……叫外人看來,竟像是我派人動的手!如今連父皇也都知道了,還傳我進宮著實申飭了一番,幸而有太師等在旁相勸,不然的話,幾乎是百口莫辯了……”


    眾幕僚聽了,都道:“行此事的人,居心叵測,隻怕是故意如此,要陷太子於不義。”


    太子點點頭,又歎道:“此番多虧了景深,所賴他及時帶人趕到,才救了郭建儀,不然的話委實難以挽回,幸好如今眾人都知道景深是我的人,這才減輕了些許嫌疑。”當下,不免又嘉獎淩景深,又親自前往郭府探望郭建儀,以表清白。


    然而外頭畢竟已經傳了出去,且成帝也又因此對太子大為不滿,此後太子此後行事,未免越發謹慎,務求不再出類似錯漏。


    卻萬萬想不到,這派出刺客的不是別人,正是肅王,而計策,卻是淩景深所獻。


    胭脂說罷,淩景深微微一笑,道:“這嫁禍於人的計策雖然是好,目下也瞞住了太子,隻怕假以時日,太子也明白過來。”


    胭脂臉色一變,問道:“莫非於你身上有些凶險?既然如此……為何當初你要如此獻計給王爺?”


    淩景深看向她,淡淡道:“那自然也是一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隻是,太子底下畢竟有許多能人,已經有人疑心我了,不過太子目下不信罷了。”


    胭脂焦急起來,便道:“既然如此,何必再行冒險,不如我求一求王爺,你便仍回來罷了,橫豎如今太子名譽已大受挫折,也算是功成了。”


    淩景深搖了搖頭,道:“如今正好是緊要時候,退一步則功虧一簣,隻能再拚力一試罷了。”


    胭脂看他半晌,幽幽歎道:“何苦來,功名榮華,難道還有命要緊不成?你……你縱然不為別的人著想,我近來卻也知道,你家裏的已經有了身孕,你難道也不為這個想的?”


    淩景深目光一變,看了胭脂半晌,便靜靜地又移開目光,胭脂忍不住在他手臂上輕輕地捶了兩下,道:“知道你狠心,誰想竟能是這樣的地步?”


    淩景深笑了笑,便道:“我該回去了。”


    胭脂見他起身,卻忙上前來,順勢又抱住雙腿,道:“才來了,為何又要走?多留一會兒又如何?”


    景深低頭看她,胭脂正仰頭也看過來,見他不動,手便沿著腿慢慢往上,那染著鮮紅蔻丹的十指,便探進袍擺深處去了。


    淩景深入夜方歸,淩夫人早已睡了,景深便隻是回了房,*因有身孕,近來情緒頗有些不對,本也睡不著,等他回來,才埋怨道:“為何又是晚歸?”


    淩景深洗了手臉,上前道:“有些兒應酬罷了,怎麽不先睡?”


    *才欲說話,忽然眉頭一皺,便在他身上嗅了嗅,道:“哪裏來的什麽味兒!”


    淩景深一怔,*抓著他的衣袖,又聞了一聞,竟十分嘔心,便道:“你、你去的是什麽應酬,哪裏來的這狐媚子的氣息!”


    景深心中雖有事,麵上卻不露,笑道:“哪裏有什麽味兒呢,休要多心。還是早些睡罷了。”


    *本就因有孕而心緒不寧,見了此事,越發生了疑心,又聞得他身上散著酒氣,便不肯輕饒,道:“你別瞞著我,到底在外頭做了什麽?是不是去親近什麽狐狸精了?”


    景深道:“什麽狐狸精,隻是瞎說,夜深了,何必生事?快些一塊兒安歇罷了。”


    *將他推開,皺眉道:“你不要跟我花言巧語的,你當我不知呢,這種香粉,是近來新出的,又不便宜,你到底背著我做什麽去了?”


    景深倒是並沒察覺自己身上有什麽格外的香,心裏一動,便仍要搪塞,*已經氣得落淚,口中說道:“上回你說是跟人應酬才如此,這回又怎麽說?我整日都在家裏,竟是被蒙在鼓裏,你趁早兒快說明白!”


    因見景深蹙眉,*走到門口,就吩咐丫鬟道:“立刻去叫伺候大爺的小廝過來,我要審問!”


    景深見她不依不饒,鬧了出來,生怕再驚動淩夫人跟淩絕,便才將她攔住,說道:“你既要問,我說了就是,隻是你也太愛動氣,也不為肚子裏的想一想?”


    *擦淚道:“倘若你心裏沒了我,我還要他做什麽?”


    景深喝道:“休要胡說!”當下,就把眾丫頭都喝退了。便擁著*到了裏間,隻道:“我同你說一句實話,你可不要更怒起來呢?”


    *道:“你且說。”


    景深想了想,便道:“你猜的倒是沒錯,的確是有這麽一個女子,然而我跟她並沒有什麽,隻是借她之力應付上頭罷了。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太子手底當差,因升得快,不免被許多人嫉妒,這女子,她的確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乃是個娼伶,交際廣闊,我每每到她那裏,探聽些消息,也是為了自保之計,都是公務罷了。”


    *聽他一一說來,果然見自己猜中了,真有這般女子,頓時怒恨起伏,聽到最後,便道:“我不信這話!你敢隻說是公務?你難道沒有跟她……”


    景深握住她的手道:“你也知道她是那樣的出身,每日不知迎送多少男人,我會瞧上這種女人?不過當她是過路的橋罷了,我心裏隻有誰,你莫非不知道?你是大家小姐,何必自貶身價,吃她的醋?”


    *似信不信,仍看著景深,景深便歎道:“當初承蒙林大人不棄,終於把你許給我,然而我畢竟官職卑微,那裏配得上你?因此鎮日裏隻想著快些升官兒才好,在林大人跟前也好看些,讓他知道,他並沒有錯把女兒許給我……雖我也知道有些不擇手段,但……實則是為了你我更好,你可明白我這心?”


    林*聽了這一番話,才有些動容了,隻是想到是個娼伶,仍是道:“我雖明白,但你……也不能糊塗,可記得不許在外頭拈花惹草,那些髒的臭的,也不許碰!這次……且就算了,倘若還有下回,我必然不依,先告知了太太,再回家跟爹說,看你怎麽樣!”


    景深便笑道:“隻看著你發怒,我便已經怕的狠了,哪裏還用請動太太跟林大人呢,除非你是想我死。”


    *見他說的可憐見兒的,又體恤他在外頭的確辛苦,便歎了聲,才抱住他道:“我既然跟了你,便是一輩子的事兒,你可別負了我,不然……”說著,便摸了摸景深的臉,含恨帶笑。


    如此過了年,開春之後,很快便到了六月,林*竟是生了一個兒子。


    滿百歲之時,京城各府都派人相賀,唐府跟應公府也自有人前往,連成帝也念在林沉舟勞苦功高,唯一的掌上明珠如今得子,便派了內侍前來嘉賞,又賜了許多物件。


    淩家素來冷清,此事卻委實熱鬧非凡,林沉舟也是歡喜非常,親自給外孫起了名字。


    這一日,懷真正在屋內做針線活,因聽聞了林*的事,心中更覺異樣,思來想去,隻覺得症結可能便在自己身上,不然的話,小唐何至於沒有娶*,又何至於如今遠在萬裏之外,音信渺茫?一時心裏便不安起來。


    因想到小唐,未免恍惚起來,慢慢地便想起他素日相待時候的情形,舉止神情,不由自己也在麵上帶了笑,正想的癡癡怔怔,忽然間冥冥中似有人叫道:“懷真。”


    懷真一愣,微微睜開眼睛,那聲音卻又靠近了耳畔,輕輕地喚道:“懷真。”


    懷真悚然而驚,猛地轉過頭去,然而身邊卻是空空如也,毫無人影,懷真瞪大雙眸,聽出那是小唐的聲音,又是如此清晰,如他人在身側,然而……


    忽然之間,心便狠狠地揪痛,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仿佛能看見血流出來的汩汩之態,刺的滿眼生疼,懷真睜大雙眸,呆坐片刻,猛地便站起來,二話不說,往屋外跑去。


    外頭,吉祥正看著小丫頭子們喂雀兒,忽地見懷真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嚇了一跳,待要問她,她卻已一言不發地又出了門去,吉祥不明所以,忙也跟上。


    懷真一頭往前麵趕來,到了應蘭風書房,隱隱聽到許多聲音在裏頭鼓噪,知道有人,她卻也不顧什麽,便一直跑了進去,叫道:“爹!”


    書房之中果真有許多人,除了府內清客之外,又有許多朝上同僚,及門生等人,其中淩絕也自在內,一看懷真神氣跟昔日大不相同,淩絕便站起身來,凝眸看她。


    滿座寂然,應蘭風先反應過來,便走上前去,道:“怎麽了?”因此地都是男人,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在懷真肩上輕輕一攬,同她走到書房外麵。


    父女兩人到了外間,懷真雙眼含淚,便拉住應蘭風的手臂,道:“爹,唐叔叔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應蘭風一愣,道:“近來並不曾聽聞呢?這又是怎麽了?”說著,便又給她拭淚。


    懷真咬了咬唇,想到方才那一聲悄然,竟像是從萬裏之外,傳到她耳中的,更帶有一絲幽清之意,不是好的。


    她心中越發難過,便忍著哭道:“我不知道,我擔心唐叔叔出事……爹,你可否派人去打聽打聽?”說話間,淚已經泫然欲滴。


    應蘭風心中吃驚,便安撫道:“這自然使得,我立刻派人去就是了。”又說道:“唐侍郎為人機警過人,不至於有事,何必白操心起來?不許哭了。”


    懷真聽了,便掏出帕子,自己把淚擦幹。


    應蘭風見她如此張皇,竟不顧禮數闖到書房內,雖自詡她是小孩子心性,但畢竟也擔心唐毅,因此事不宜遲,回頭就叫了個小廝來,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應蘭風自去吩咐之時,書房內淩絕也走了出來,見懷真兀自站在原地拭淚,他便走上前道:“出什麽事兒了?”


    懷真看他一眼,不欲多說,便低頭往回而行,淩絕因見了她哭,知道必有要事,便跟著走上幾步,道:“我若能幫得上的,必然義不容辭。”


    懷真聽到這裏,才又略止步,抬頭看了他半晌,才道:“這件事你幫不上,多謝好意……請留步。”說完之後,便自離去了。


    稍後應蘭風回來,見淩絕呆呆站在廊下,知道他擔憂,不免說了。


    淩絕聽了,才也明白。便對應蘭風道:“唐大人去了這一年多,如何隻在起初有些消息回來,難道……”


    應蘭風起初還不以為意,此刻越想,也越覺著心上沉重,隻不敢隨口亂說,就道:“不至於,隻是去和親,又能有什麽事呢?必然是因為路途遙遠,所以滯了消息。”


    且說應蘭風所派的那人,日夜兼程趕路,每到一處驛站都更換馬匹,如此快馬加鞭,絲毫不肯耽擱,等一去一回,帶消息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進了冬日了。


    那人回來,便道:“屬下叫人仔細搜尋,遍訪邊界各處,才零星得到消息,原來唐大人一行在將進沙羅國邊界之時,忽然遭遇不明伏擊,所屬部眾竟死傷大半!聽聞和親貴人已被沙羅國所救,餘者不知下落。”


    而計算和親隊伍被伏擊的時間,恰恰跟那日懷真闖入書房的時間相吻合。


    應蘭風心神俱震,想到小唐其人,倘若真的折在異國他鄉,那真無異於國士淪亡,明珠毀喪,一時間整個人跌坐在太師椅上,半晌無法做聲。


    應蘭風本想瞞著這消息,然而既然他派的人探聽到了,朝廷那邊自也有人查探,隻怕消息很快便能傳了開來,遲早也是會給懷真知道的。


    痛定思痛,應蘭風便去見懷真,親同她說了此事,又道:“你且別急,這隻是目下所知的情形,何況倘若正使身亡,又豈能毫無消息?皇上如今已經又派使節前往沙羅問責,必有下文。”


    這幾個月來,懷真每日吃齋誦經,抄了幾千張的經文,隻祈禱好歹得一個太平消息,心中卻也隱隱地猜到,那日她無端聽到小唐喚自己的名字,隻怕也不是無中生有,必然是個不妙的兆頭。


    此刻聽了應蘭風說起這話,懷真心中祈望盡數落空,麵上反而淡淡地,隻雙眸含淚,淚珠兒便無聲無息,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應蘭風知她從小跟唐毅的感情跟別人不同,唐毅更是三番兩次竟救了她性命的,懷真又是個七竅靈透的孩子,故而那日才有所感應,如今也知道她心中之難過非他人可比,便隻抱著她,安慰了半天。


    果然不出三日,京內也知道這消息了,一時眾說紛紜。


    這一日,懷真便乘車到了唐府,入內相見唐夫人,正好敏麗也回了家裏,三個人相見了,便先是一番大哭。


    懷真便盡力安慰了幾句,把應蘭風說的那些話又說了一遍,隻道:“唐叔叔必然無事,太太別隻顧哭,倘若哭壞身子,改日唐叔叔回來,豈不是要傷心了?”


    唐夫人忍著淚,死死握著她的手道:“我一生倒也罷了,隻這一個兒子,若他也去了,叫我如何能活下去。”


    敏麗也哭了會兒,又道:“當初,本來不該哥哥去的,我也著實問過父王,都說不用哥哥親自去,隻是不知道為何,哥哥竟偏要去……那幾日,我看他的神情也大不好,竟似是個神不守舍的模樣,難道這便是預兆麽……”


    娘兒兩個說到這裏,更是悲傷難以自禁。懷真聽了敏麗的話,心裏亂跳,隱隱地有些猜到小唐因何一力要出使,卻又不敢認真去想。又見唐夫人跟敏麗雙雙哭的淚人似的,隻好按捺所有,竭力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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