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小唐出身世家公族,自小教養嚴謹,除了跟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熙王趙永慕、以及淩景深相處之時才嬉笑無忌外,對別的什麽人,一律是正經端莊,至纖至悉,禮數周全。


    又因他從小便被教導些經緯塵世,縱橫朝堂的本事,因此也從來都是心中無塵,一意向上罷了,對於什麽兒女之情,竟全然不懂究竟是何物。


    想唐家本是大族,府內雖也有眾多的姊妹等,小唐卻也從來都是溫良謙恭,並不逾矩分毫,隻因他天生出色,品貌俱佳,雖不缺些青眼秋波,卻隻是心如平湖,波瀾不起而已。


    算來這二十五年之間,唯一相處熟稔,偶然有些不同的,便是曾經訂過親的林*了。


    隻想不到,從在泰州之時被一個女孩子偶然的“投懷送抱”,開啟緣分,後來竟又曲曲折折,引出了諸多不可思議的交集緣法兒。


    不知不覺中,竟未發現,在他原本寂靜的心湖之中,竟有一個角落,已有了一個人影,細細密密地藏在其中,跟世間其他眾人皆是不同。


    此時此刻,於綿甜繚繞的金梅香氣之中,小唐怦然心動,不由喚了懷真一聲,便又定睛細看她。


    隻見懷真站在窗邊兒,窗外便是梅枝橫斜,一直攀伸到此處,點點亂梅,亭亭帶豔,嫋嫋含香,然而縱然美景再好,卻都不及麵前這人,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小唐心頭似有什麽湧動,仔細再看,卻見懷真正也微微歪頭看著自己,長睫忽閃之中,雙眸黑白分明,澄澈寧淨,隱隱帶著些許好奇之色。


    因不見小唐再說,那胭脂色的櫻唇輕啟,懷真便問道:“喚我做什麽?”


    小唐便道:“懷真,你可還記得……你給我做了那個香囊之後,大病了一場的事兒?”


    應懷真見忽然提及此事,有些意外,便道:“自然是記得,那一次病的都要死了……又怎麽了呢?”說著,便又抿嘴一笑。


    小唐望著她巧笑嫣然的模樣,眼前便出現當日他隨著郭建儀跑到應公府,這孩子躺在床/上,像是個魂不守舍的模樣,當看見他時,衝口第一句話竟是……


    當時他通身鎮住,卻並未曾多想什麽,但是此後每每回想起來,心底都有一股別樣之感縈繞。


    素來她隻是規矩有禮,以“唐叔叔”相喚,為何在病的不知如何的時候,張口竟直呼他的名字了呢?


    更兼那一聲,似悱惻纏綿,讓他悄然想起,隱隱有些蕩氣回腸、揪動五髒六腑的意思。


    小唐垂眸看著懷真一顰一笑,便道:“你可記得……你在病中說了些什麽?”


    應懷真本正覺著那一次病的可笑,竟然是為了製那香囊累倒了的……忽然聽小唐如此問,一時去了笑容,愣愣怔怔看著他道:“我……何嚐說什麽了呢?”


    原來應懷真那時候果然是魂不守舍,至於病中曾有囈語之事也全然不知,至於李賢淑當時雖然在場,但因隻掛心她的生死,正是痛心疾首的時候,又哪裏會留意這等小事,自然也不會特意跟她說起。


    然而應懷真畢竟是有心病的,此刻聽小唐特意提起,不免十分心虛,心裏頭便惴惴不安起來,隻想:“為什麽他這樣問?莫非我病得昏昏沉沉,竟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小唐見她臉色立變,是個有些心虛的模樣,便又試著問道:“當真不記得了?”


    應懷真被他雙眸死死地盯著,一時覺得虛汗也冒了出來,情不自禁地竟後退了一步。心中強自鎮定,略略看了小唐一眼,便又移開目光,隻輕聲說道:“我、我真個兒不記得了……又、又說了什麽呢?”這一句問話,卻是微弱之極,生怕真的說了什麽了不得的,偏給小唐聽了去,那卻真真是無法可想了。


    小唐雙眉微皺,雖瞧出了懷真有些怕……卻又吃不準她到底怕的是什麽,有心再試探,然而見她這等眼圈兒微紅,滿麵驚惶的模樣,卻又心頭不忍,於是便笑笑說道:“並不是別的,隻是,不知為何,你竟是喚了我的名字……並沒叫‘唐叔叔’或‘唐大人’,而是……唐毅。”從來也不曾有人這樣直呼小唐的大名,何況又是出自懷真之口,因此總是難忘。


    應懷真聽了這一句,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兒,待想要說上兩句以示遮掩,偏偏心中有刺似的,竟說不出話來,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小唐。


    小唐瞧著她眼底的張皇之色,越發不忍,便微笑說道:“我隻是覺著稀罕罷了,覺著這一聲,倒像是你早就認得我似的……”


    話音剛落,就見應懷真臉色慢慢地白了,小唐見狀不好,忙停了口,便問:“怎麽了?”


    懷真深深低頭,半晌才勉強一笑,就仍是低聲說道:“想是……那時候,我病得什麽也不知道,無意中竟冒犯了唐叔叔了。”


    小唐見她螓首微低,透出一股可愛可憐之態,心中不由略微恍惚。


    原來,當初在泰州遇上的時候,小唐雖見懷真靈透聰慧,卻還隻以為是個非凡的孩子罷了,不料以後每每接觸,再等她上了京,屢次相見,心底那種異樣之感竟越發難掩,每當麵對她時候,隻覺得並非是麵對一個稚齡孩童,就算是如*敏麗等,皆不及她氣度沉靜,解語可人。


    小唐本就心思縝密,一來二去,便把先前種種異樣破綻之處都想了起來,譬如在泰州時候她對張珍說的那些話,又譬如上京後同他私底下說的那些“話本”,及勸慰敏麗的那一場故事……


    小唐不必特意去泰州查,自己心下也是明白的很,據他所知:泰州那個地方,從未有過似她說的那樣舉家被降罪的慘烈故事,然而當時她對敏麗所說時候那痛心徹骨之態,卻絕非作偽,這又是從何說起?更加上她製出世間奇香,又引得仙鶴起舞……這許多的情形,不由地讓小唐心生狐疑,卻又無法解釋。


    那一日,無意聽敏麗打趣說懷真是“從天上來的”,一時便才引得他胡思亂想起來,無奈何之時,自忖若是用這種解釋法兒,倒像是行得通,因此那日才去問了竹先生。


    此時此刻,小唐見自己隻問了一句,懷真便是這般神□□形,他何等的機敏,立刻便知道底下必然有事。


    倘若這會子用出他素日審人的手段,再進一步逼迫問詢,隻怕未必不能探知端倪,然而眼睜睜見懷真神情大變,忐忑怯怕之態,竟不忍再行催逼。


    小唐心中便想:“這孩子顯是怕了,我又何必追問不舍,縱然……她真的是什麽天人或者妖精,又如何呢?這樣可愛可憐,我隻是盡我所能,護著她就是了。”


    因此小唐便越發和顏悅色,溫柔笑道:“傻孩子,什麽冒犯?那時候你病著,說幾句胡話也是不打緊的,何況也並沒說別的……隻是……”


    應懷真幾乎被他嚇得魂兒也飛了,抬頭問道:“隻是什麽?”


    小唐望著她,卻笑道:“沒什麽,是你還說了一句……說什麽‘糖大人,蜜大人’……莫非也是喚我?”說這話之時,麵上便多了幾分促狹之意。


    應懷真聽了這個,那原本雪似的臉色才又緩緩浮出些許薄紅來,唇角微微一動,卻依稀露出一抹笑意來,半是帶笑,半是含羞。


    小唐目睹她乍然露出笑容,心裏也放鬆下來,便道:“你心裏還有什麽古古怪怪的話呢?真的是那樣兒喚我的?”


    “不是……”應懷真抿著嘴兒,便道:“我也不知是怎麽了,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唐叔叔別放在心上。”


    小唐嗬嗬笑了兩聲,道:“我倒是覺著有趣。”說著,又向她眨了眨眼。


    應懷真被他一番逗弄,先前那高懸到嗓子眼兒的心也才緩緩放下,便也笑了笑。


    此刻小樓之中默默無聲,隻有外間的金梅暗香拂送,應懷真才又抬眸看向那百年老梅,正也有些惘惘然然,忽然聽小唐說道:“懷真……縱然你心裏真有什麽不可以告訴別人的……機密內情,也是無妨的……我不會在意。”


    應懷真乍然聽了這句,心中轟然一聲,又轉頭看向小唐,卻見他神情寧靜安然,唇邊有一絲淺笑,鳳眸微挑,那顆淺色滴淚痣如星星一點,綴在眼尾邊兒上。


    應懷真隻顧呆呆看他,不料半晌,小唐卻笑道:“不是說要看花兒麽?隻管看我是如何?”說話間,便抬手在她下頜上輕輕一捏,令她轉過頭去看著窗外。


    應懷真無法反應,滿眼又隻是金花璀璨,通身隱隱地戰栗,滿心裏也亂亂地。


    想到小唐素日裏的種種愛護照拂之處,心裏隻覺無比熨帖,又想到他每每窺破玄機,似能洞察人心,又對她不拘一格,幾番親近非常,又覺可懼可羞,思來想去,竟不知是該信他近他的好,還是避他遠他,也不明白得此一人在身旁,心底究竟是懼是憂,是悲是喜。


    兩個人默默地看了片刻梅花,小唐心裏知道時候不早,該把她送回去,隻是卻覺著此刻難得的寧靜美好,因此一時竟不願開口,應懷真因心頭有事,就也不理論,如此兩人又站了會子,忽然間那梅樹底下,有個人影浮動,來來回回徘徊幾遭兒,似在尋人一樣。


    小唐眼尖,早看出這來人是熙王趙永慕,偏不做聲,隻是一笑,應懷真瞅了片刻,道:“是王爺……”


    小唐知道熙王耳聰目明,才要叫她噤聲,那邊趙永慕卻果然聽見動靜了,於是仰頭看來,一下兒就見他兩個站在窗前,嬌人君子,真如瓊花照玉樹,堪堪入畫。


    趙永慕微怔之下,眼底掠過一絲暗湧,卻笑道:“你們倒是安閑,站在那裏做什麽?叫我一番好找。”


    小唐索性靠在窗邊兒,道:“你又無頭蒼蠅似的亂找什麽?”


    熙王道:“你是來府裏做客的,不去應酬,跑這裏清閑是如何?何況敏麗那邊著急找這丫頭……我因自忖是我帶她過來的,少不得我再帶她回去。”


    小唐便道:“你既然帶她過來,怎麽卻把她扔下了?既然要扔下她,又何必再來找?”


    兩人樓上樓下,透過萬點梅花,一問一答。熙王被小唐這一句話,堵得無言以對,思忖了片刻,便隻笑道:“也罷,我認了是我的錯兒就是了,隻是怎麽又被你撿了去?”


    這一會兒,應懷真因聽聞敏麗找自己,生怕她著急,便對小唐道:“唐叔叔,我要回去了。”


    小唐顧不上跟熙王說話,便扶著她的手臂道:“腳上如何了?不可逞強。”


    應懷真果然試了試,笑道:“已經好了,多虧了唐叔叔。”


    小唐就也一笑,仍是怕她不妥,索性扶著下了樓。熙王正等在門口,把他兩人上下打量了有十幾次,並不說話。


    小唐仍對懷真說道:“我送你回去罷了。”


    懷真因知道他要去前頭應酬,何況在這兒已經耽擱了許多時候,便搖頭道:“不必了,我記得路,自個兒回去就成。”


    小唐哪裏肯放心,趙永慕便挑眉道:“怎麽,我送她你還不放心?”


    小唐說道:“不怪我不放心,我知道你怕六公主,但你自是跑了,倒是害得她崴了腳,你沒見走起來都艱難的?”


    熙王這才忙道:“果然傷著了?倒是我冒失了……”


    應懷真怕熙王漏出是他推自己,才傷著的實情來,便咳嗽了聲道:“不礙事,已經好了,殿下也不必擔心,隻是殿下跟唐叔叔都不必為了我耽擱了,我自回去便好。”


    可巧正在此刻,卻有兩個肅王府的丫鬟路過,小唐便將她們喚住,囑咐她們送懷真到世子妃的居處去,兩人領命,便小心扶著懷真自去了。


    懷真去後,小唐就看熙王,趙永慕道:“你這般看著我是何意思?”


    小唐道:“你無端的怎麽又帶懷真過來看什麽梅花?”說著,便踱步往前麵而去。


    熙王自也跟上,且走且道:“我因多日不見這丫頭,有心跟她多說幾句話,隻因她素來不很待見我,故而我就投其所好罷了,誰成想正遇到你跟芙兒……那個樣兒呢。”


    小唐冷笑道:“什麽樣兒了?為何殿下說的倒像是我有什麽不可見人的。”


    熙王笑道:“果然是我失言了,應該說是芙兒那個樣,跟你無關,如此可使得?你也知道芙兒的脾氣,若發現給人看見她那個姿態,隻怕要惱羞成怒的,我如今正艱難,少不得多忌諱些。”


    小唐就看著他,又問道:“可是你對六公主泄露我在查那失寶的事兒?”


    果然熙王點了點頭,道:“這種事大家都諱莫如深,隻怕除了在宮內找答案,外頭也難覓頭緒……我這可是幫了你呢。”


    小唐掃他一眼,忽地一笑道:“倒也不知你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雖然看起來六公主的確知道內情,隻不過要她認真告訴我,卻是難的。”


    熙王便道:“有什麽難的?你哄一哄,隻怕能告訴的不能告訴的……統統都對你說了。”


    小唐聽這話有些不像,便似笑非笑道:“哄一哄?你果然是在害我,這是皇族的公主,我避開還來不及呢,哪裏還敢招惹。若說哄一句,倒是容易,隻怕後患無窮。你可留神,若我到那無可開解之時,少不得揪了你同甘共苦,畢竟是你起得頭,可別甩手旁觀。”


    熙王哈哈笑了幾聲,歎道:“罷了罷了,竟是我白操心。以後你的事兒橫豎我不管了就是,免得你竟隻是怨念我……是了,方才你跟懷真怎麽跑到那屋裏去了呢?那丫頭一見了我,如避貓鼠似的,怎麽跟你就這樣親密不避人?方才得虧是我,若是別的人見了,隻怕她又羞臊了。”


    小唐聽到“親密不避”四個字,不由苦笑:懷真又哪裏是不避他的?前兒連“唐大人”都且叫出來了,今日若不是他軟磨硬拖的,隻怕也難有什麽親密不避人。


    轉念一想,又覺著怪:他認得的那些女孩子們,家中姊妹就不必提了,外頭的就連是公主,見了他也百般示好,獨是那個丫頭,雖跟他們家極好,看來跟他也是極好,卻又屢屢透出幾分拒人千裏之外的氣息來,叫他納悶不解。


    小唐心中雖這般想,自然不能跟趙永慕說的,眼見便到了前麵兒,小唐就說:“你如何說懷真不待見你?我瞧著她見了你,倒是十分的規矩守禮,半分禮數也不欠缺。”


    趙永慕笑了兩聲,道:“你不懂這意思,她越是恭謹有禮,越是疏遠之意罷了。”


    小唐一聽,雖然不言,心中已經懂了。


    說話間,前麵就有幾個肅王府的長隨過來迎了,就送著又上了席應酬去了。


    且說懷真回了敏麗的居處,見她正著急想派人再去尋她,外頭侍女們見了她回來,一個個忙歡喜通報,敏麗便出來,一把握住手道:“我才不陪著你,怎麽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應懷真便道:“沒有事,就是……”遲疑了一刻,仍是實話實說道:“去後院看那顆大梅樹去了,正好兒遇到了唐叔叔,彼此說了會兒話。”


    敏麗聽了,才算安心,笑道:“偏哥哥跟你投緣,你們也是有緣,在家裏見不完,跑到王府這兒來,可巧也能遇見。”


    應懷真便笑了笑,又問:“世子爺如何了呢?”


    敏麗道:“我方才伺候他吃了藥,如今在裏頭靜養休息著,他早趕我出來找你,我不放心,等他睡著了才出來了。”


    應懷真點點頭,道:“竹先生可還在府裏?”


    敏麗道:“正是的呢,前兒本說要走,是父王苦苦挽留……世子的身體雖然比之前大有起色,可仍是不敢放鬆的。”


    應懷真見她又流露憂色,便不再說此,隻說些別的去了,漸漸地敏麗才又開懷起來。


    如此便過了午,漸至黃昏,應懷真便告辭,敏麗不舍,握著手道:“此刻不比在家裏了,我倒是想留你住幾日,又怕你不自在,隻好放你回去……以後可不知道還有什麽機會再叫你過來……”說著,眼圈兒便紅了。


    應懷真也覺難過,便隻道:“姐姐切莫記掛我,但凡得空,少不得就來跟姐姐相見……隻是你萬萬要保重自己身子才是。”本來要提世子,又怕更惹敏麗傷懷,隻好不說。


    於是兩人互相叮囑幾番,到底分開,便自有人相送應懷真出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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