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這個時候,楚繹才知道秦佑這種人,連受傷倒下也不會真的清淨。


    連著兩天,來秦佑病房的人一直絡繹不絕,有人是探望,有人是帶著重要公務等他親自批示,看得出秦老爺子很緊張秦佑這個唯一的孫子,一天大部分時間,他都會親自陪在這裏。


    楚繹臉單獨跟秦佑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第三天上午聽說秦佑可以下床了,他連忙穿好鞋走出去。


    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到秦佑熟悉低沉的聲音,似乎在和什麽人交談。


    病房外邊的廊台上隻有他一個人,楚繹在房間外邊,斜斜透過窗子,視線朝裏邊望過去。


    他看見套房外間的小房間,離裏間病房門不遠的位置,秦佑穿著病號服坐在輪椅上,左腿打了石膏。


    而一邊的沙發上坐著來探病的人,一對中年男女,他們之間是個年輕的女孩。


    女孩穿著一身合體的連身裙,妝容精致,長相明豔,看起來楚楚動人。


    秦佑神色還是如往常一般沉肅冷硬,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目光所落之處和停留的時間維持了基本的教養和客套,甚至沒有一秒單獨停駐在女孩身上。


    但他說話時,女孩的白皙的臉頰還是紅暈浮出。


    秦老爺子背對著楚繹,楚繹看不見他的臉,但從背影的姿勢和依稀傳來的說話聲,能判斷出他話題似乎一直在女孩和秦佑之間繞來繞去,楚繹甚至能想到他說話時的笑容有多意味深長。


    這其實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探病場麵,別說表現,秦佑眼角眉梢神色中任何一個細節都尋不見一絲曖昧,至多,是旁人有心。


    可是,就算早有決定,楚繹胸口還是一陣猛烈的刺痛,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這樣的畫麵才是秦佑一直以來應該有的人生。


    這才是正途,對很多人來說都是,而他,隻是秦佑晃神時走茬的一段路而已。


    正在此時,秦佑目光掃過窗外,掠向他的方向,眼神突然頓住了。


    楚繹就這樣站著沒動,兩束目光在空中的安靜的對視。


    隻是頃刻的翻湧,秦佑的眼神迅速平靜下來,而後,濃黑的眼眸就像寧和黑夜中浪靜風寂的海麵。


    楚繹覺得自己像是那片海中泅行已久,再平靜的海麵下都蟄伏危險,可是,他一直隻覺得那片海水暖洋洋的。


    就像是,能承載他整個萍蹤靡定的人生。


    靜默中的四目交纏也隻是幾秒,很快,楚繹唇角緩緩揚起一個艱澀的弧度。


    他看見秦佑眉頭微微一跳,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不忍。


    在秦佑整個人於他視線中變得模糊之前,楚繹把眼光轉開了。


    他在那片海中泅行已久,現在,已經到了上岸的時候。


    燕秋鴻就是在楚繹回房後幾分鍾之內來的。


    楚繹正抱膝坐在床上發愣,看見燕秋鴻時倉促地抬手重重地搓了把臉,身子一動,腿立刻伸到床下。


    “哎?”燕秋鴻連忙上前伸手攔住他,笑著說:“別起來,該怎麽樣就怎麽樣,讓你一個傷員招呼我,我心裏頭反而不自在了。”


    但楚繹還是堅持起身了。


    兩個人坐在窗邊的沙發上聊了幾句,一直沒有扯入正題。


    看這情況,楚繹就猜燕秋鴻可能是在他這兒,等秦佑的客人離開。


    誰知沉默一會兒,燕秋鴻說,“楚繹,我打算出來自己開工作室單幹了,工作室地址都選好了,就在帝都,你要跟我一塊兒去嗎?我能保證給你的任何資源都比你現在公司的好。”


    楚繹猛地一愣,好半天才開口接話,“我跟公司的合約沒到期,再說,嫻姐一直很照顧我。”


    燕秋鴻笑了笑,“坦白說,劉安嫻這個金牌經紀人我也想一塊兒挖過去,合約沒到期,給他們違約金就是了,我給多少,最後你都給我賺回來,我也不吃虧,是不是啊?


    楚繹沒說話,良久才擠出一個晦澀的笑。


    這一年的夏天就在悄然無聲之中到來,楚繹關掉病房的空調,把襯衣穿在身上覺得熱的時候才回過神,已經是六月中了。


    他去秦佑病房時,秦佑和秦老太爺都在,楚繹笑著跟他們打了個招呼,淺聊幾句,然後對秦老爺子說,“外邊兒天不錯,要不我推秦叔下去透透氣吧?”


    秦老爺子眼睛一眯,但很快意識到什麽,立刻就笑逐顏開。


    他上下打量楚繹一陣,問,“你自己身體恢複了嗎?”


    秦佑沒說話,隻是目光一瞬不瞬地向著楚繹望過去,秦叔,這樣簡單的兩個字,可是好像就在楚繹出口的一瞬間,把所有東西都退回原點。


    楚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他了。


    這天陽光晴好,醫院的後花園非常安靜,花園靠著寂靜空山,耳邊間隙傳來幾聲鳥鳴。


    秦佑坐在輪椅上,楚繹推著他在花園草坪間的小徑上走,路邊茂名蒼翠的綠葉叢中薔薇灼灼盛放。


    楚繹眼神掃過去,可能美好的東西都一樣,盛開時越是妍麗,零落成泥時才愈加悲愴。


    他垂下眼簾,片刻後又抬起來,深吸一口氣,“又是初夏了。去年初夏,你在做些什麽?”


    秦佑胳膊搭在扶手,略側一下頭,他想要完整詳盡地回答楚繹這句話。


    可是腦子裏轉了一圈,竟然發現他任何一件突出的有代表性的事件都回憶不起來。


    不是去年初夏,而是他自母親去世後到再次遇到楚繹之前的將近二十載光陰間,他的人生一直是同一個模式。


    為家族責任奔波忙碌,靜下來時孤身一人,也是真的享受那種孤高的安靜。


    輾轉反複,寒來暑往。


    可是,楚繹出現就像是突然攪動這潭平靜的池水,而後激起洶湧的波浪和漾出久久難平的漣漪。


    這些從未有過的滋味,一切都讓他猝不及防,但他竟然也適應的那樣快,甚至,從來沒有過一絲半點的抵抗或者不喜歡。


    秦佑心裏澀然難當,很多話都卡在喉頭,於是,他聲音艱澀地把這個問題扔回給楚繹:“你呢?”


    楚繹本就晦澀的眼光又是一暗,去年夏天,那個時候他好像剛通過《絕代風華》的選角。


    那時候,他還跟裴成淵在一起。


    不是遇上對的人,就不會知道自己以前錯得多麽離譜。


    他遇上秦佑,用盡了畢生的運氣,偶然相逢,交會隻是水點浮萍般的短暫,可是,遇見他,他之前所有的苦難都值得。


    楚繹腳步停住,眼神一下黯淡到底,他突然停駐,秦佑肩膀微微一顫。


    片刻間,楚繹走到秦佑身前,而後,在他膝前緩慢地蹲了下來,伸手,握住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


    楚繹仰著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切切望著他,眼圈很快就暈出薄薄的紅。


    沉默中,他們似乎對視了很久,久到似乎要把這眼前一瞬變成亙古綿長,就像是要在這默然不語的視線交會中,韶華白頭,一起走完這一生。


    “秦叔……我,要走了……”楚繹終於還是把話說出口。


    楚繹壓低的聲音有些虛浮的沙啞,就像是,很艱難,才說完這短短的一句。


    這一瞬間,秦佑覺得好像有什麽咬住他的心髒,不停地撕扯、撕扯。


    明明也是他希望促成的事,可是,這一刻真的來臨時,他才知道自己需要承載的是多麽強烈的疼痛負荷。


    秦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壓製住心底翻騰的湧動。


    話出口時,聲音比楚繹的更加嘶啞:


    “你……去哪?”


    你能,去哪?


    本來就是個身如飄萍的人……


    他通過燕秋鴻的安排,楚繹拒絕得那麽委婉,但又那麽堅定。


    楚繹垂下眼眸,許久才抬起來,顫動的唇角強扯出一個看似明亮的笑,“我要,搬回去自己家了。”


    眼神閃爍幾下轉向一邊,微紅的雙眼中泛出水光,“然後,幾天後就要去橫店拍戲,這一去就是幾個月,接下去就更忙,總之,按日程安排,我一直到明年,就算回來也隻是落個腳。”


    多合情合理的理由,是不是。他這樣合情合情地離開,秦佑是不是會少些內疚?


    楚繹低下頭時,眼光掃過秦佑小腿上石膏的白色,這一瞬間他覺得他所有的隱忍都險些崩潰坍塌。


    他多麽希望自己能守在秦佑身邊,親手照顧他不良於行的日子,親眼見著,桂子飄香時,他傷口愈合。


    他多希望,能陪他朝朝暮暮,四季更迭,轉眼數十年光陰一晃而過,一直到牙齒鬆落,青絲覆雪。


    楚繹把頭埋在秦佑膝間,肩膀在極力壓抑中仍隱隱聳動。


    秦佑手用力扣住扶手,緊抿住唇,死死咬住牙關才翻湧到喉頭的情緒強壓下去。


    很久之後,秦佑想到這天,隻記得陽光熾烈,路邊綠葉從中盛放的薔薇,那顏色,灼得刺眼。


    他出院的那天,助理先把他送回市區的別墅。


    正是個周末的中午,門推開的時候,他似乎還覺得,裏邊仍然會有人跳出來,帶著從澈亮眼底深處漾出的欣然笑意,叫他秦叔。


    秦佑拄著拐杖,腳步將要碰到樓梯台階,沉聲開口,“我自己上去。”


    艱難地爬到二樓,走過走廊,推開那個房間的門,他才能相信楚繹是真的走了。


    房間裏收拾得很幹淨,幹淨得,就和楚繹幾個月之前住進來前一樣。


    就像他沒來過一樣。


    突然電視牆的方向哢擦一聲,秦佑驀地轉過頭,他看見,衣帽間的門開了。


    也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他以為楚繹還會從裏麵走出來,穿著他精心搭配好的新衣,用那種略微睜大眼睛卻緊抿著唇的含蓄矜持的笑,默不作聲地期待他的讚揚。


    秦佑在原地站了很久,可是房間裏空蕩蕩的,寂靜得再沒有其他聲音。


    就像楚繹沒來過。


    可是,又像他從來沒離開。


    就像,下一秒,不知道從哪一個角落,他就要跳出來。


    秦佑幾乎落荒而逃,助理把他攙上車。


    一直到車開出別墅區的大門,他才能稍微平靜地開口:“這房子,讓人收拾收拾,家具都蓋起來。”


    助理先生一時愕然,這就是說秦佑要把這裏封起來,至少,很長時間都不會自己住了。


    作為最直接的旁觀者,助理先生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麽,對於秦佑和楚繹的事,這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做錯了。


    透過後視鏡,他看見秦佑的眼神落寞得像是沒有一絲生氣,平生第一次,他從秦佑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想到什麽,他說:“要不,你去送送他吧。”瞟一眼時間,“現在去機場還來得及。”


    秦佑唇角的線條仍然那麽冷硬,“不用。”


    然後,他說了一個地址。


    這是秦佑最靠近機場的一棟別墅。


    秦佑到家後,把自己關在書房,就一直沒再出來。


    一直到夜色沉沉,裏邊聽不到任何響動,助理不放心,敲了下門,“秦佑。”


    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回音。


    他小心地擰開門鎖,推開門,房間裏晦暗一片,沒開燈。


    而秦佑就坐在大片的落地窗前,一隻胳膊手肘撐著輪椅扶手,另一隻手搭在腿上。


    助理走到他身邊,他也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像尊石像似的一動沒動。


    隻是眼神透過窗子玻璃怔怔望著遠方黛藍天幕。


    遼闊幽遠的夜空,有閃爍的星點光芒徐徐升起,而後,消失在更高更深沉的夜色中。


    助理先生又走近了些。


    目光再次回到秦佑身上時,他嚇了一跳。


    就著窗外的微光,他看見,秦佑那張常年冰封的側臉,有一道水痕,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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