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裏邊像是有利器在用力地穿刺翻攪,秦佑疼得發不出一絲聲音,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楚繹不住戰栗的手落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慌不擇路地在他胸腹之間來回。


    楚繹連聲音都顫抖著,“哪疼?……是這嗎?”


    秦佑沒出聲,隻是幽深的雙眼飽含痛楚地看向楚繹。


    楚繹眼眶通紅,眼角有淚光閃過,“秦叔,你忍忍……我叫救護車……”


    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過去,秦佑像是在鬼門關走了一趟,渾身冷汗涔涔,沉重而急促地喘息著。


    他拉住楚繹的手,靜默得幾乎凝滯的空氣中,終於沙啞艱澀地開口,“給我……拿套衣服,我自己……去醫院。”


    楚繹一怔,這會兒就像是飛走的三魂七魄都回到了身體裏頭,片刻,點點頭,連忙轉身去衣帽間,回來時候給秦佑拿了套質料柔軟的休閑裝。


    秦佑也顧不得什麽了,那種像是要把胃活生生絞碎似的抽搐一樣的疼痛,是一陣接著一陣的,而且越來越劇烈,他隻有趁著陣痛的間隙抬起虛軟的胳膊換好


    衣服,而後給助理打了個電話。


    楚繹回房一會兒很快又回來了,身上睡衣也換成了夾克外套、長袖t恤和牛仔褲。


    他手上拿著車鑰匙,走過來不容分說地架起秦佑的胳膊放上自己的肩膀,“走,我們去醫院。”


    這個時候還不到晚上十一點,因此秦佑也沒推讓,很快和楚繹一塊兒下了樓。


    去的依然是上次楚繹傷到額頭時就醫的那家私立醫院,路上車裏一直很沉默,秦佑歪在副駕座上向楚繹望去,即使車裏光線晦暗,依然能看清他眼角隱隱泛出的水光。


    秦佑知道楚繹難過內疚,但這件事本來就沒什麽可內疚的,就算他今天胃疼是因為受不了辣味的刺激,東西是他自己吃下去的,秦佑不願意做的事,沒誰能強加給他。


    剛想說句寬慰的話,但那種撕心裂肺的心疼再次猝然而來,秦佑急忙咬緊牙關,橫在腹部的小臂微微頓了下。


    極其微小的動作,幾乎同時,楚繹側頭,睜大眼睛張皇地瞟他一眼,很快,車在路邊停下了。


    楚繹脫下了身上外套,傾身過去細細蓋在他腰腹的位置,而後立刻轉身再次發動車子,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地路麵,“你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秦佑檢查的時候,楚繹坐在空蕩蕩的走廊裏,數秒如年地等著。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旁邊傳過來,越來越近,最後一雙男人的腿腳出現在他視線中。


    楚繹抬起頭,看見助理先生已經走到他麵前了。


    助理先生焦急地往一眼急診室的門,又看向楚繹,“怎麽回事?”


    但也隻是一眼,助理先生愣住了,本來健朗陽光的大男孩,平時澄澈明亮的雙眼血絲遍布,連眼周圍都是紅的。


    楚繹的目光幾乎是毫不掩飾的頹喪與晦澀,助理先生哎了口氣,詢問的話全都從嗓子眼咽下去了。


    正在這時,急診室的門打開,穿著白大褂的大夫走出來,楚繹立刻站起身。


    大夫看見助理先生愣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地說:“秦先生是胃痙攣,鑒於他前段時間的身體檢查結果,消化係統沒有任何疾病。這次很可能隻是受了生冷辛辣食物的刺激,待會打個吊瓶就好了,以後飲食注意些。”


    楚繹道了個謝,但眼色越發黯淡。


    一直到秦佑被送進病房,楚繹愣愣地坐在病床邊上。


    吊瓶已經打上,秦佑這會兒疼已經止住,但整個人像是死過一回似的,渾身虛脫一樣的無力。


    他半坐半靠在床頭,瞟一眼站在一邊的助理,對楚繹溫聲說:“景程在這,你回去睡覺。”


    這時候時間已經過了零點,楚繹次日還得去劇組拍片,擱這一等半夜總是不行的。


    但楚繹堅定地搖了下頭,“還是讓景程哥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兒。”


    說完,就把眼光轉開了,垂眸望著雪白的床褥,但唇角緊抿著,神色怔愣中又帶著幾分執拗的堅定。


    秦佑對景程擺了擺手,景程點頭,歎一口氣,走出去,從外邊帶上病房門。


    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樓外就是西山,深夜的城郊,非常安靜,甚至能聽到窗外林間,鳥鳴空山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繹抬頭看向秦佑。


    秦佑無力地仰靠著枕頭,俊逸無儔的麵容依然蒼白得沒多少血色。


    楚繹喉頭一哽,緩緩抬起手臂,手握住秦佑搭在床沿被子外的手。


    手背貼著楚繹的手心,秦佑才發現他手心的皮膚全被汗水潤濕了,楚繹再次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去眼神中所有的湧動,而後,嘴張了張。


    知道他想說什麽,沒等他出聲,秦佑笑了聲:“我胃一直很好,可能是這幾天出差在外頭應酬太多,看來,以後這喝酒也得控製著些。”


    楚繹沒說話,片刻的怔愣後,把秦佑的手翻得手心朝上,就坐在床邊,躬著身子低下頭,把腦袋埋在他的掌心。


    楚繹沒出聲,但秦佑看見他的肩膀以微不可見的幅度抖動著。


    望著他毛絨絨的發頂,秦佑心裏頭滋味很是難言,他今晚疼得死去活來,到現在診斷結果出來說他沒什麽事兒,換作旁人應該覺得鬆了一口氣。


    可是楚繹的自責難受一點沒有緩解。


    像是又不止是內疚,他覺得楚繹在後怕。


    這個孩子,真的,這麽在乎他?


    過了許久,他抽出手。


    楚繹抬頭的時候,秦佑略微往另一側挪動身子,抽掉枕頭躺下來,拍拍床,“上來睡會兒。”


    楚繹愣了下,然後脫鞋,上床小心地側臥在秦佑邊上,也不出聲,伸出一隻手橫在秦佑前胸隔著被子抱著他。


    整個動作沉默而且固執,就像是一個孩子伸出手,抱住了他自己執著守護的,唯一僅有的全部。


    秦佑突然有種,至少此時此刻,楚繹在跟他相依為命的錯覺。


    秦佑窩心之餘又有些心疼,人都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可他為楚繹做過的實在不多。


    就不多的那些,也是他出手他高興,他也從中收獲滿足。


    既然如此,本來是談不上回報的事,楚繹卻把自己那麽沉重珍貴而且甚至能稱之為最的一份在乎,放到他的麵前。


    這到底,是誰的饋贈?


    寂靜深夜,隻有床頭昏黃的燈光亮著,兩個人都沒有睡著,楚繹除了時不時抬頭看看輸液瓶裏的藥水,一直沒說話。


    秦佑閉眼躺著也沒出聲,心裏很安靜。


    他其實一向是個不喜和別人太過接近的人,他的世界和外邊壁壘分明,他喜歡安靜。


    可是,此刻的安靜,似乎又和一直以來他厭棄打擾而情願孤身一人,並真心享受的清靜不同:


    此刻,夜色如水,楚繹就在他身邊,一切寧謐恬然,歲月靜好悠長。


    那樣美好,又那樣平靜,而且像是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穿越短暫韶華,再跨過飛逝光陰,持續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秦佑在天亮之前打完針就回家了,倒頭睡去大半天後再醒來神清氣爽,就連胃部絞痛之後微微的不適也在隔天消失無蹤。


    後遺症有,卻不在他身上。


    這天楚繹沒夜戲,下午六點一卸妝就趕著回來。


    秦佑自己在家吃時,家裏阿姨把菜的味道一向做得寡淡,而且這些天的菜色都是楚繹那天問過醫生後特意向阿姨交代過的,溫補養胃為主,連鹽都放得有限。


    秦佑坐在餐桌邊上看他進門,轉頭對阿姨說:“加兩個菜。”


    楚繹剛換完鞋走進來,一聽就知道什麽意思,連忙叫住阿姨,“不用,我餓著呐,等做好我都吃完飯了。”


    話是這樣說,秦佑哪能不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麽,所以說,後遺症又犯了,這孩子明明是無辣不歡的。


    楚繹洗完手在他對麵坐下,秦佑看他一眼,用筷子指指桌上的大盤小碟,“這些菜你能吃得下飯?”


    楚繹端起飯碗,對他眨眨眼,“我決定從25歲起開始養生。”


    秦佑被他逗樂了,“多做幾個菜,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咱倆也互相不耽擱。”


    楚繹就著白花花的山藥片扒了一大口飯,鼓著腮幫子有滋有味地嚼,沒說話。


    他記得去年,有一次空腹喝了咖啡,胃不舒服一整個上午後,接著幾個月主要聽到咖啡兩個字都會條件反射似的胃疼。


    秦佑才還在恢複期呐,當著他的麵吃辣肯定不行,他索性還是忍忍吧。


    說不定,忍著忍著就習慣了。


    中午十二點在辦公室,擺在茶幾上的手機準時震動一下。


    秦佑順手拿起來一看,果然是楚繹發來的信息,內容裏邊有個餐廳的地址,就在他公司附近,後麵跟著幾個招牌菜名,最後接著一句話:


    “秦叔,今天誠意推薦這家,幾個招牌菜都很養胃,還有,你的網友建議你最好不要喝酒哦o(n_n)o。”


    這就是楚繹,不管他怎麽縱容,從來不會讓他的電話鈴聲在不適時的時候響起來。


    秦佑午餐基本在公司附近吃,這樣的信息在他那次入院後幾乎每天中午一條,怕他會吃膩似的,還每天推薦都不同。


    要不是楚繹這一陣確實忙,秦佑猜他還真就自己在家做飯給他送來了。


    老實說,他心情挺複雜的,從來沒有人把他當成紙糊的秦佑。


    趙臻坐在對麵正跟他說話,吃驚地看著他的表情,立馬好奇地湊過來,“誰啊?”


    秦佑坐直身子,神色立刻恢複到先前的一臉沉肅,摁熄屏燈,把手機揣進兜裏,站起來,“走吧,去吃飯。”


    他們才談到一半,但秦佑這不容置喙的架勢,趙臻隻好把筆記本合上裝進電腦包裏。


    拉上拉鏈,抬頭望向秦佑,“我說,你是不是有人了?”


    秦佑轉回頭:“什麽有人?有什麽人?”


    趙臻心想你剛才看信息的那個眼神哦,溫柔得滴得出水來,可不就像個戀愛中的男人嗎?


    但是,把秦佑跟戀愛這兩個字放在一塊兒,連他自己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於是打了個哈哈,沒再多問。


    這一天剛好《不夜之城》劇組到一個步行商業街取景拍攝。


    再次撞上晚上沒他的戲份,下午最後一場戲拍完,楚繹照常去找燕秋鴻。


    他還沒開口,燕秋鴻對他擺擺手,“去吧,晚上沒你的事兒了,我說你怎麽每次總那麽客氣,還非得來說一聲。”


    楚繹笑著跟他聊了幾句,才戴上墨鏡轉頭離開。


    這條街車開不進來,楚繹隻得全副武裝地步行出去。


    路上,他經過一家鍾表店,人已經走過去了,又倒退回來,默默看著櫥窗裏的手表。


    於是,秦先生這天晚上,再次在起居室的茶幾上發現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


    楚繹剛好上樓,走過來的時候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盒子上,反應跟上次如出一轍,湊過來,睜大眼睛,“wow……”


    就是這麽愛演。


    秦佑心情很好地拆開盒子,打開看看裏邊的手表,很漂亮,而且價值不菲。


    目光轉向楚繹,“為什麽又有禮物。”


    楚繹咬一下嘴唇,隨後笑了笑,沒說話。


    禮物嗎?算不上,他隻是路上看見櫥窗裏這隻表很適合秦佑,看著合適就買了。


    秦佑也沒多問,手表從盒子裏拿出來,這次直接戴在腕上。


    楚繹卻還是不滿足似的,對秦佑眨眨眼,有些戲謔的問:“你喜歡嗎?”


    秦佑轉頭無奈地看著他,楚繹澈亮的雙眸毫不避讓地迎上他的視線,唇角的笑意透著一絲壞。


    秦佑低下頭,很輕地哼笑一聲,頭緩慢而輕微地點了幾下。


    目光再次回到楚繹身上時候,他說:“你跟我來。”


    而後頭也不回地朝著樓下走去,楚繹睜大的雙眼又眨了眨,不知道秦佑要做什麽。


    一直到他跟在秦佑身後亦步亦趨地走進樓下健身房的時候,依然不知道秦佑要做什麽。


    秦佑在離他三步地位置停下了,轉回身,慢條斯理地把襯衣衣袖卷到小臂中間,對楚繹說,“聽說你動作戲從來不用替身。”


    又慢悠悠地把領口的扣子解開一顆,“今天我們來比劃比劃。”


    楚繹一愣,不是,離秦佑夜半入院還沒一周呐,秦佑身子還沒好全,可是,自己卻是專門學過格鬥的。


    真的,不是他自大,看秦佑平時的生活節奏多少有些養尊處優的意思,家裏健身房,他也沒見秦佑用過幾次。


    讓他一個半專業選手跟一個還在恢複期的業餘以外對打,分明就是欺負。


    這多不好意思。


    秦佑深邃的雙眸沉沉鎖住楚繹,雖然臉上還有絲淡淡的笑意,但目光犀利如鷹隼。


    見他一直沉默,秦佑開始激他:“不敢嗎?”


    楚繹嘴一張,回答得十分坦然,“是啊。”


    秦佑:“……”說好的激將法對年輕人百試百靈呢?


    楚繹本來真不想打,奈何秦佑興致高昂,最後楚繹決定用三分力氣滿足一下他秦叔突如其來的鬥氣,健身房靠牆的半邊鋪了軟墊,也不怕摔壞。


    剛兩個招式他就察覺到似乎有些不對了,秦佑蹬腿踹過來的時候,他明明有破綻,可是堪堪避過了他腰側的位置,楚繹閃開的動作幾乎是本能,而後擺拳還擊幾乎也是本能,這是他十成的力氣和技巧,好像跟秦佑對打根本容不得他留手。


    但秦佑閃躲的速度超乎他的想象,楚繹甚至沒有看清是怎麽發生的。


    隻覺得一陣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他胳膊被秦佑猛地攥住,秦佑的手有如鐵鉗,與此同時,隻覺得另一隻手抄到他腋下,秦佑的速度快得他根本來不及反應,楚繹這覺得身子突如其來的失重,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整個身體被摔在了軟墊上。


    這一連串動作都發生在一刹那間,楚繹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對手。


    而秦佑站在他身邊低頭要笑不笑地回視著他,修長幹淨的手指整理著襯衣的袖口,看起來優雅斯文而且矜貴,就好像剛才把楚繹摔翻在地的人不是他。


    更主要的是,秦佑大氣都沒喘一下。


    秦佑俯身對他伸出手,“摔疼了嗎?”


    楚繹沒出聲,倒嘶一口氣,胳膊探到身後按住腰杆。


    秦佑神色一滯,立刻蹲下身來,伸手觸摸他的腰背,“真傷到了?”


    手在他結實的背側輕輕摁了下,楚繹立即痛呼一聲,秦佑嘴角淺淡的笑意全都不見了。


    雖然他自忖剛才力道掌握得當,應該不會有摔壞楚繹的可能,可是他這會兒也吃不準那近乎為零的極小概率事件會不會發生。


    秦佑有些後悔,手指在楚繹脊背處輕輕按壓揉捏幾下。


    忽然感覺到楚繹背後精實的肌肉猝然繃緊,秦佑手頓了頓。


    幾乎是同時,剛才還側躺地地上的青年突然手撐著胳膊整人猛地彈起前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猛地把他撲倒在軟墊上。


    兩個人都倒在地上,一個躺著,一個趴著,楚繹哈哈笑出聲來,秦佑也忍俊不禁。


    他躺在原處沒動,楚繹蹭過來側身頭擱上他肩膀的時候,秦佑順勢把胳膊插到身子下麵繞到楚繹身後。


    揉了揉他腰背的肌肉,不放心地問:“真的沒事?”


    而楚繹喘息未定,一雙亮晶晶地看著他,欣喜地問,“你身體全好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


    而後,他們都笑了。


    一直笑完,楚繹抬頭去看秦佑,秦佑也正好偏頭看他。


    他們麵對著麵,鼻尖都幾乎碰到,楚繹臉上的笑意緩慢收斂住了,他才發現現在動作多曖昧。


    他枕在秦佑肩頭,而秦佑手從他身下一直伸到背後,幾乎是環住了他半個身體。


    秦佑成熟男人的氣息吹拂在他臉上,突如其來的安靜,房間裏的空氣似乎也因此凝滯,楚繹隻覺得渾身一陣燥熱。


    他甚至像是能聽到血管裏血流湧動的聲音。


    因為知道他和秦佑有一道不能觸及的防線,楚繹曾經失望過。


    可是,秦佑入院那件事讓他清楚地明白這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甚至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重要。


    什麽樣的方式已經無所謂了,隻要他們還在彼此的身邊就好。


    可是,期望總是難以克製,正如此時,秦佑清雋的薄唇離他不過方寸,連呼吸都互相交織。


    楚繹頓住,渴求和期待,他清楚地感受到了。


    原來他心裏頭的那團火,隻是暫時蟄伏,卻澆不熄,撲不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甚至能感受到秦佑的呼吸從溫熱到灼熱。


    秦佑定定看著他的深邃黑眸中似乎也燃著一團火,熊熊熾烈,那麽旺盛,那麽熱,像是隻是目光觸碰,就能讓他整個人燃燒起來。


    兩個人默默對視幾秒,楚繹喉結上下浮動著,這個動作落在秦佑眼裏,幾乎讓他失控,秦佑覺得自己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了。


    他看見楚繹黝黑的瞳仁裏清楚地倒映著自己影子,望向他的眼光專注而期待,就像是渴盼他用力親吻再狠狠愛撫,一時間,秦佑覺得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滾燙。


    他腦子裏有瞬間的茫然,再回過神時,他的嘴唇離楚繹的,隻剩下兩厘米不到的距離。


    四肢百骸洶湧的鮮血翻滾如岩漿,全都指引他近一點再近一點,秦佑下意識地收緊了環住楚繹腰身的手臂。


    但也幾乎是同時,突如其來地一陣鈴聲打破沉寂,兩個人的身體同時顫了下。


    頃刻間方才短暫喪失的清明全部回流,秦佑清醒後自己也是一怔。


    他下意識地把臉轉開,但仍能感受到楚繹熾熱的目光籠罩了他整個人。


    電話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秦佑從楚繹身上抽出胳膊站了起來,身下的狀態很是尷尬,他隻能迅速地轉過身去。


    “你先回房睡覺,我接個電話。”秦佑開口時,聲音粗糲而沙啞。


    一直到他拿著電話走到窗邊,楚繹翻身仰躺在地板上,目光中的熱烈此時已經全然消逝,眼底隻剩下一片茫然的沉寂,空蒙地望著天花板。


    秦佑接完電話,健身房裏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楚繹應該已經上樓了,秦佑推開窗子,點了支煙,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早年他有一個項目在外地,曾受邀過去參觀。


    那是一個長江流域的小城市,黃昏時分,江邊巍然聳立的古刹,遠遠望見下邊江水中,離江灘沒幾米的位置拉著一道防護欄。


    岸上還豎著警示牌,他看了幾秒鍾,旁邊負責接待的男人跟他說:“那兒是事故多發地,五年裏頭已經有兩百多個人溺死在那了,所以設了安全措施。”


    可那個位置就在淺灘旁邊,旁邊的人又對秦佑解釋道:“江灘這塊的位置河床地貌很特殊,泥沙被湖水衝刷成一個淺灘,從沙灘往前走,上一步水還沒不過膝蓋,再往前一步河床就下陷到有十多米深。”


    所以,這個晚上,雖然不知道楚繹到底是不是一時情迷,秦佑還是慶幸他控製住自己了。


    人和人之間的距離那麽微妙,正像是那一片浩浩湯湯的水麵。


    一起往前走的人,腳下是平淺灘塗,往前一步,或者就是,未曾預知的暗流深淵。


    第二天早晨,楚繹起得很早,從外邊跑完步回來,正要回房洗澡才看到秦佑從房間出來。


    秦佑也看見了他,腳下步子一頓,楚繹側頭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下鬢邊的汗,對他露出一個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秦叔,早!”


    就好像前一天晚上險些越界的那一幕完全沒有發生過。


    秦佑心裏頭一時五味雜陳,但還好,他是一個理智強大的男人。


    “早。”他說。


    本來以為楚繹要回房洗澡,但是,他下樓的時候,楚繹小尾巴似地跟了過來。


    他有些好笑,楚繹一時閃到他左後側,一時閃到他右後側,一直跟著他,圍著他轉,就是不開口。


    秦佑幹脆停下腳步,佯裝嚴肅地看著他,“有話就說。”


    楚繹聞言立馬竄到他身前,咧著嘴笑了幾聲才開口,“秦叔,我知道你身體沒事了,可是,胃得靠養,接下來至少半年,你還是跟前些天一樣別沾煙酒好不好?”


    秦佑愣住了,不管發生什麽事,楚繹心裏總是想著為他好。


    想到昨天晚上才抽過的幾支煙,秦佑有些心虛,楚繹望向他的那雙眼睛剔透澄澈,笑容像是能把整個世界的陰暗角落都能照亮似的。


    片刻,他點一下頭,很不要臉地說,“我本來,也是這麽打算的。”


    他一向不喜歡誰出於任何原因幹涉他的行為,但楚繹這孩子對他若有若無的管束,現在看起來似乎滋味還不錯?


    見他點頭,楚繹笑容更加愉悅了。


    秦佑朝著餐廳的位置走去,楚繹跟在身後跳起來撲上他的肩,秦佑脊背一僵,但唇角很快浮出一個淡淡的笑。


    楚繹就保持著掛在他背上的姿勢,兩腳踮著剛剛能拖在地上。


    一雙胳膊緊緊環住他的肩,“秦叔,你身手怎麽會那麽好?”


    秦佑就順理成章地馱著他,“從小練的。”


    “那我拜你為師,你以後也教教我好不好?”


    “還想挨摔?”


    “咦?就沒有溫和一點的教育方式嗎?”


    “嚴師出高徒。”


    這個早晨,有人佯裝無事,有人刻意撒歡打消另一個人興許會發生的尷尬和為難。


    盡管精心粉飾,這無疑還算是一個愉快的早晨。


    但是,被一層薄紙包裹遮蔽的火焰,究竟還能,隱藏多久。


    轉眼五月。


    這天是周五,下午,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整個城市都籠罩在蒙蒙水幕中。


    車從停車場開出來,秦佑想到前幾天,天氣預報報的今天是晴。


    楚繹前一天晚上說過今天的戲在海邊,沙灘那一塊兒,車根本開不進去,秦佑掏出手機撥出了燕秋鴻的電話,楚繹拍戲時,手機不一定在他自己手上。


    電話響了幾聲,燕秋鴻接了。


    秦佑問了問,燕秋鴻說:“今天我們改拍室內了,沒你家孩子的戲,他中午就走了,不是,我說就算我們冒雨在海邊拍,劇組這麽多人,他還帶了助理,怎麽樣也虧不著他一把傘吧?”


    秦佑心想,他就怕楚繹不習慣使喚別人。


    而且楚繹說過,他小時候但凡淋雨,必定發燒。


    回家才發現楚繹還沒回來,這時候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六點。


    窗外大雨滂沱,天陰沉沉的,秦佑在客廳的落地窗邊站了一會兒,才看見楚繹的車從庭院中的小徑緩緩開了進來。


    車在院子裏停下了,門被推開,楚繹從車裏跳下來就抬手在額前搭了個簷,果然沒帶傘。


    秦佑第一反應就是出去接他,但楚繹懷裏抱著一個大大的紙袋幾步跨進門廊。


    秦佑轉身迎上去,楚繹站在門廊屋簷裏邊,頭發和肩膀剛才都被雨水淋濕了,但一點也沒顧得上,隻是低頭扯開懷裏的紙袋,手在衣擺上擦了擦,伸進去摸了下,才放心地歎了口氣,抬頭拎著袋子往屋裏走過來。


    四目相接,秦佑伸手拂落他額發上還沾著的水珠,不容置喙地說:“上去洗澡。”


    楚繹應了聲好,而後就往樓上去了,秦佑走在他旁邊,見楚繹肩膀上除了斑駁的水漬還有些灰塵,認真一看就連外套後擺也沾了灰。


    秦佑目光反而落在他手裏的紙袋上,寧願自己淋雨也要護著的東西,“這是什麽?”


    楚繹聞聲順著秦佑的眼光低頭看看,“哦,天不好,下午的戲臨時換到拍室內,難得有空,我約設計師去看房了,順便收拾了些要緊的東西出來。”


    秦佑知道他說的看房,是指楚清河留下來的那棟舊別墅。


    那紙袋裏裝的,是他爸爸的遺物?


    “有你小時候的東西嗎?”秦佑問。


    楚繹吃驚地微微睜大眼睛,“哎?”


    別說,還真有,等楚繹洗澡出來,秦佑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了。


    他身前的茶幾上隔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楚繹在他身邊坐下,一看側邊,還真讓秦佑找到了一台帶光驅的。


    秦佑看著他,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楚繹背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夾著一張光盤的邊沿。


    光盤插/進電腦,屏幕上畫麵立刻跳了出來。


    楚繹不忍直視地把眼光轉向了別處。


    先是一個mini楚繹的特寫,視頻裏楚繹這時候看起來隻有兩三歲,留著西瓜頭,包子臉臉頰胖嘟嘟,下巴居然還是尖的。整齊的劉海下,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黑眼珠特別大。


    眼瞼垂下的時候,才發現他睫毛又黑又密,可能因為當時他人才那麽一丁點,所以顯得長到逆天。


    視頻裏頭出現一個男人的聲音,“baby,看這裏。”


    鏡頭漸漸拉遠,秦佑看見mini楚繹身上穿著一件精致的深藍色毛衣,裏邊翻出雪白的襯衣領子,這樣的打扮放到現在都不過時,像個小王子。


    一個單身父親能花心思把孩子打扮成這樣,可見,楚清河生前有多麽寵愛他。


    楚繹這時候眼光也轉回了屏幕,這是一段他自己不敢輕易想起的過去。


    因為知道秦佑不喜歡小孩子,剛才才信口告訴他有自己小時候的家庭視頻,沒想到秦佑一聽,興致盎然。


    屏幕上當年瑣事還在上演,秦佑側頭看他一眼:“這時候你幾歲。”


    “兩歲。”楚繹說。


    秦佑點點頭,望向屏幕的目光很是專注,他的眼神非常溫柔,楚繹一時有些恍惚,秦佑不喜歡小孩,隻是喜歡他而已。


    是嗎?


    楚繹順著秦佑的視線把眼神放過去,這時候播放的畫麵,拍攝者已經換成了楚清河的助理。


    楚清河坐在花園裏的茶幾前,mini版的他自己踉踉蹌蹌地跑過去。


    一直跑到父親麵前,攤開胖乎乎的小手伸出去:“要筆。”


    這個時候,秦佑轉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楚繹伸開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晃了晃,看見沒,不一樣了。


    秦佑低笑了幾聲,看起來非常愉快,目光又轉回去,楚清河從上衣口袋抽出鋼筆遞到兒子手上。


    胖乎乎的小手立刻合起來了,小孩兒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的,“要顏色筆。”


    秦佑沒忍住笑,瞟一眼坐在身邊的楚繹:“顏色筆?”


    然後,收回視線,他看見楚清河把一支藍色的水彩筆放到胖乎乎的小手掌心。


    哦,對,果然是顏色筆。


    畫麵上小孩眯著眼睛笑,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朝父親伸出兩條短短的胳膊,“爸爸抱。”


    而後,楚清河把他抱在了膝蓋上。


    小孩一手拿著筆,小小的身子用力前傾伸手去夠桌上的紙,但胳膊太短,沒能夠著。


    楚清河笑著把紙放到他麵前,小孩慢吞吞地揭開筆蓋,小手笨拙地握著筆杆,認真地低下頭。


    但筆尖在潔白的紙麵彎彎曲曲落下幾道痕跡,小孩突然抬起頭,小嘴扁了起來。


    一雙大眼睛裏頭瞬時蓄滿眼淚,那表情特別委屈,像是要哭,又忍著沒哭出來。


    秦佑臉上的笑容倏忽不見了,微擰著眉頭看向楚繹,“你這是怎麽了?”


    他的語氣溫和而焦急,楚繹怔怔看著他。


    楚繹突然想問秦佑,他明明是那麽冷漠的一個人,也不喜歡孩子,為什麽隻是看見自己小時候哭的畫麵就緊張成這樣。


    秦佑不喜歡孩子,隻是喜歡他是嗎?


    楚繹突然想到那個晚上在健身房,分明他們什麽都沒有做,隻是一個沒有成形的吻,秦佑激動得劍拔弩張的身體。


    秦佑對他,憐惜刻骨,也有色/欲,為他傾盡從未有過的溫柔,做盡了以前不可能做的事。


    他突然很想問秦佑,不愛我,你確定嗎?


    他突然失神,秦佑注視著他的雙眼中現出一絲憂色,沉著聲又問了句,“你怎麽了?”


    說完,抬手摸了下他的額頭,楚繹很快躲開了。


    楚繹若無其事地笑了下,指著屏幕開始轉移話題,豁出去似的跟秦佑劇透,“突然想寫字,筆紙都找到了,結果發現自己一個字也不會寫,委屈地哭了出來。”


    果然,話音剛落,視頻裏的小孩轉過身胖乎乎的小手抓住父親的胸口的衣服,受了莫大的打擊似的哇哇大哭。


    還口齒不清地哭訴:“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楚清河一邊拍背,一邊哄,極盡耐心。


    秦佑眼色逐漸沉了下來。


    他突然想起楚繹那個連他死活都不顧的母親,所以十歲喪父,那麽小的年紀,楚繹經受的其實是從天堂墜入地獄的折磨。


    他從來不做無謂的想象,可是,這一刻,竟然真的感歎,他為什麽沒能在那個年歲出現在楚繹的生命裏,像今天這樣為他遮風擋雨。


    他也突然明白楚繹為什麽會那樣緊張他了,因為楚繹曾經失去過的生命裏最珍貴的東西,才格外珍惜陪伴著他的自己。


    秦佑本來手肘撐著膝蓋,身子微微前傾著。


    但這個時候他坐直的身體,轉過頭目光凝重地看向身邊的青年,他是該說些什麽的,可是,承諾兩個字太沉重。


    片刻,隻是伸手揉了揉楚繹毛絨絨的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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