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青欲雨。


    楚繹接完電話,手機揣回兜裏,見經紀人站在寫字桌後,雙手撐著桌麵,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不遠處的地麵。


    他走過去,經紀人忽而回神抬起頭,呼出一口氣,嚴肅地說:“我一直覺得你家裏那些事,對你來說像是顆定\時\炸\彈,現在事情都爆出來了,坦白說,我還覺得鬆了一口氣。”


    楚繹在她對麵站定,沒說話,在這位資深的金牌經紀人麵前,他所有的事都沒有隱瞞,這是他們合作關係的一部分。


    精幹利落的女人看著他的目光越發堅毅,半晌說:“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從側麵把當年到現在,事情所有的始末都全部公開。”


    她聳一下肩:“包括離婚是因為她紅杏出牆,還有出軌對象是誰,以及,繼父跟你父親和你的血緣關係。楚導演當年把家人的信息保護得太嚴密,導致這麽重要的信息居然到現在沒人注意到。”


    楚繹瞳仁緊縮,是,凡事都有因果,他和父親一直沒有做錯什麽,可事到如今,犯錯的人自在逍遙,而他們卻一再為莫須有的罪名擔責……


    憑什麽?


    這一瞬間他甚至能感覺到血管裏血液湧動的癲狂。


    曾經的一個一個畫麵交錯在腦中紛至遝來,他甚至連自己的鈍重的心跳聲都聽得那樣清楚。


    好像隻是須臾,又像是過了很久,他笑了。


    笑容幾分淒楚,幾分無奈,他艱澀地開口,“給我兩天時間,好嗎?我有別的辦法,隻要兩天。”


    他自己對母親有怨懟是不假,但是,把她的不堪暴露於公眾麵前,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楚繹回家的時候,車開出地下停車場入口,門外有大批的記者蜂擁著圍上來,他突然有些發暈,即使車窗緊閉,還是依稀能聽見哢擦哢擦的聲響,閃光燈短暫刺目的光芒一下接著一下地閃爍,依然蜇得他眼疼。


    一直到車停在別墅門口,楚繹才有了種心踏實落回原處的錯覺。


    大概是要變天了,院子裏草木被風吹得搖曳不停,天空濃雲密布像是就壓在頭頂似的,讓黃昏本就暗淡的天色愈加陰沉。


    看樣子晚上會有一場大雨,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哪裏的窗沒關上,不管發生什麽事,這是他獨居這麽多年的習慣。


    樓下樓上跑了一圈,跑上屋頂閣樓發現裏邊小窗開著,應該是上午工人來收拾屋子時打開散濕氣的,上午天還很晴。


    楚繹走過去,修長幹淨的手指揭下窗勾,順手拉上木框窗扇,插好插銷,把窗關得嚴嚴實實。


    突然想起小時候家裏的別墅裏頭也有個這樣的閣樓。


    好像是他五歲那年,淘氣像隻猴似的,自己跑到隔樓裏麵玩耍,也是開了推拉窗沒關上。


    剛好當晚台風,風雨交加一整晚,第二天楚清河帶他上樓看他的傑作:


    本來堆積在架上的報紙,被吹得濕噠噠地糊得牆上地上到處都是,木地板也被水浸得濕透了。


    他當時扁嘴就要哭,楚清河哈哈笑地把他扛在肩上,除了讓他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


    溫暖,安詳,那就是他生命最初,最美好的時光。


    可是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他十歲那年,楚清河溺水罹難。


    被送到母親家,是他不能選擇的事,在那個小小的三口之家,他的存在突兀而尷尬,證明了他母親過去那段難以啟齒的不堪。


    於是,她選擇讓年幼喪父的孩子到學校寄宿,眼不見心不煩。見麵則是冷暴力,這就是楚繹,從十歲到成年的八年。


    十六歲時候遇到竹馬,他也曾天真地以為他孑然一身的孤單,終於結束了。


    兩年後,那個女孩出現,一個暑假顛覆了他僅有的全部。


    竹馬牽著女孩的手求他成全,他們那一架打得很厲害。


    竹馬是繼父同事家的孩子,當事情不可收拾地攤到母親麵前,等著他的是劈頭蓋臉的一巴掌。


    她當時是怎麽罵的?


    “你自己不學好就算了,還丟我們的人,你怎麽不幹脆去死呢?反正同性戀早晚得艾滋。”


    而後的事更加不堪回首,她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為了防止他逃走,把他在家裏狹小\逼仄的儲藏室裏,關了整整兩天。


    那是2006年,離中國把同性戀者從精神病患者的名單上正式刪除,已經,五年有餘。


    楚繹在閣樓窗邊站了一會兒,本來就不算明淨的天光褪成沉沉夜色,才轉身朝著樓下走去。


    也沒心思吃飯,他直接回了房間,那個三口之家,手機現在沒拉黑他的人也隻剩那女人的小兒子一個,楚繹掏出手機,發了個信息。


    而後拉開陽台的推拉門,也沒開燈,轉身靠著床腳坐在地板上,默默地等。


    風夾裹著沁涼水氣從洞開的門呼呼地往裏灌,一室山雨欲來的淒清。


    他眼光看著遠處墨色濃暈的天幕,那終究是給予他生命的人,到了現在,依然留著餘地轉圜,就算是他對母親這兩個字,最後的敬畏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話鈴終於響起,悠揚的鈴聲劃破沉寂。楚繹手一抖,擱在膝蓋上的胳膊放下去很快拿起手機。


    果然是他要找的人,飛快地接通,電話剛湊到耳邊就聽見女人氣急敗壞的質問聲:“你找你弟弟幹什麽?”


    沒等楚繹回答,女人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舅舅為什麽會見記者,更不知道他幹嘛那樣說,他欠了幾十萬的賭債,我跟他早就不來往了,他做什麽都跟我沒關係。”


    “我知道。”楚繹說。


    因為她有顧忌,她不敢。隻能從利害出發揣測自己的親人,不知道誰更悲哀。


    又聽見女人說:“我跟你爸為什麽離婚以及我嫁的是你的誰,這些事,你最好不要出去亂講,否則你喜歡男人的事,我也可以抖出來,魚死網破我也不怕的。”


    楚繹喉頭一哽,到嘴邊的話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原來,已經破碎的,還可以繼續粉碎成齏粉。


    就到剛才為止,他都還是想著替她粉飾不堪的。


    過了好久,才沙啞地顫聲開口,“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女人的聲音帶著哭音傳來:“我不能讓你弟弟被人指著脊梁骨說他爸爸媽媽怎麽樣。”……


    車停在別墅門外,秦佑從車裏下來,院子裏狂風大作,風卷著碎石沙礫,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抬頭眯眼望過去,別墅樓上一片漆黑,樓下客廳的窗子,隻有微弱的燈光透過來。


    但他猜楚繹應該在家,秦佑大步走到門廊下,打開門,果然,樓道的燈亮著。


    楚繹好像有難受時把自己藏在暗處的習慣,秦佑心裏頭不安更甚了,本來他是打算讓助理先回來的,後來想了想,還是安排人留下那邊處理後續事宜,自己親自回來了。


    這些天他幾乎沒功夫關注其他事,等他看到新聞,楚繹的事已經鬧得如火如荼。


    他問過燕秋鴻,燕秋鴻說:“長遠不說,眼下的麻煩就是,《不夜之城》裏邊楚繹那個角色也存在跟父母衝突的問題,而且小說裏頭這個劇情一直存在爭議,事情解決不了的話,可能麵臨換角。”


    秦佑知道楚繹跟他家裏人關係緊張,但眼前的事實顯然比他料想得還要糟糕。


    緩步走上二樓,晦暗的房間裏,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


    一直到腳步在楚繹房間門外停下,門沒關嚴,他清楚地聽見屋子裏的人,用嘶啞的聲音,無比堅定地說:“你記住,我現在還願意跟你談,單純是因為,你當初把我關在家裏兩天,最後是你小兒子偷偷放了我。”


    雖然聲音森冷得像是刀鋒般淩厲,可是語氣中有種看破世事,絕望透頂的蒼涼。


    秦佑輕輕推開門,房間裏光線同樣晦暗不明,隻是大開的陽台門透出淒冷的天光,風呼呼往裏吹,刮起窗簾獵獵擺動,大雨將至的夜晚,有種淒風苦雨的冷清落索。


    而楚繹就坐在窗前的地上,幽暗中孤零零的一個影子,即使剛才的話說得那樣冰冷無情,他手裏拿著電話,整個人卻是緊緊地把自己蜷成一團。


    從背後,甚至能看清他肩膀極力壓抑地顫抖著。


    他再開口的時候,聲線近乎戰栗地問電話那頭的人:“我最後問你一句,當時你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到底是因為你真覺得同性戀是精神病,還是在圖謀我的遺產?”


    秦佑腳步頓住了,站在原地,雙腿就像是灌了鉛,他好像明白電話那邊的人是誰,好像也知道楚繹說的是什麽了。


    也是,當年如果隻是單純因為失戀,怎麽可能把一個孩子逼到生無可念,走投無路到輕生!


    電話那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麽,楚繹手很快垂下了,手機重重地落到地板上。


    房間裏重歸窒息般的沉寂,屏燈湛藍的光芒在黑暗中冷幽幽的。


    楚繹就坐在那沒動,緊緊抱住雙腿,頭埋在膝蓋上,整個人顫抖得像是風中的樹葉,像是要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一點。


    幽暗中,他的背影並不單薄,卻落寞。就像是隻受傷之後獨自舔傷口的小獸。


    可是,明明,幾天前,自己出門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秦佑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堵上了,過了好久,才艱難地發出兩個音節,“楚繹……”


    楚繹,然後什麽?他應該說點什麽,但好像說什麽都不夠。


    他看見那個背影似乎有短暫的怔愣,就坐在原處,抬起手臂倉皇失措地擦了幾下眼睛,條件發射似的從地上站了起來。


    秦佑走過去,他才緩緩地轉過身,目光和秦佑短暫地對視,倏忽間艱難地擠出一個笑,聲音沙啞得幾乎難以辨識,“秦叔。”接著,眼神很快就轉開了。


    兩個人麵對著麵,那樣昏暗的光線,秦佑還是看清了,楚繹通紅潤濕的眼眶,雙眼中浸暈的痛楚和晦澀,幾乎無法隱藏。


    秦佑眼光直直地鎖住他,他有些無措地把臉轉到一邊,無所適從到根本不敢對視,即使這樣,秦佑還是看清了他眼角重新暈出的水光。


    他嘴唇顫抖著翕動幾下,像是想說些什麽,但好半天一個音節也沒發出來。


    秦佑心裏頭不忍更甚,不忍,心疼,憤怒,或者還有些什麽,各種滋味百感交雜,他抬起手,握住了楚繹的胳膊。


    本來兩人之間本來不到一步的距離,就在秦佑觸到自己的瞬間,本就難以為繼的假飾瞬間土崩瓦解。


    楚繹突然撲過去,一手攀住秦佑的肩,一手抱住他的背,緊緊地抱住了秦佑,就像是抱住了一塊浮木。


    又像是在黑夜的海上泅行了許久落難者,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岸。他頭埋在秦佑的頸側,淚水奪眶而出,“你回來了。”


    秦佑身子僵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抬起手臂,抱住了楚繹的身體。


    有淚水落在他頸側,秦佑沉默片刻才能把話說出來,“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你別怕。


    能感覺到楚繹整個身子都顫抖著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麽,“有什麽,你就跟我說,我聽著。”


    這一句之後,懷裏的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耳邊吸氣啜泣的抽氣聲更加急促也更加鈍重。


    楚繹開口時短短幾個字幾乎碎不成音,他說:“我……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哭音再難抑製從他唇間漫出,“原來……自己親人給的傷害,一萬次也不會麻木……一萬次也不會習慣……”


    秦佑隻覺得心髒像是被什麽緊捏著似的,一陣收縮得生疼。


    他隻能收攏手臂把楚繹抱得更緊。


    “你還有我,”他堅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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