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漸的頭,正在鏡麵上方。


    此時他和鏡子裏那顆頭顱,隻有不到一個手掌的距離。


    冰冷,詭異,壓抑……


    那顆頭顱上的痛苦與絕望,他能看得十分清楚。


    往鏡裏看去,她皺皺巴巴的校服上全是血跡和汙漬,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也都是淤青。


    “滴答——”


    從她的眼角,一滴血落在了鏡子上。


    “張薇薇?”


    這張臉雖然變得恐怖猙獰了許多,但並不難認。


    她是張薇薇。


    也是這一刻,“張薇薇”似乎聽到了林雲漸的聲音,她慘白的臉越仰越高,到後來,甚至超越了人類頸椎的極限角度,她仍在慢慢仰頭。


    她的嘴唇已經完全被割掉,露著森白的牙齒。


    無邊的漆黑擴散到了她的整個眼球,她就用這雙眼睛,飽含痛苦地靜靜注視著林雲漸。


    害怕?恐懼?


    林雲漸本以為自己見到這奇詭的一幕後,會出現類似的情緒。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一瞬間,那種感覺又出現了。


    他產生了……食欲。


    和之前的幾起命案一樣,他的腦海中,瞬間感知到了“屍體”的位置。


    回頭看去,張薇薇的屍體仍然靜靜地縮在沙發的角落。


    那就是她的屍體。


    她同樣被毀麵者所害,消失的嘴唇就是明證。


    隻不過,這次身為被害者的她,也變成了腐化者。


    林雲漸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張薇薇鏡中腐化體恐怖的漆黑眼眸,他沒有躲閃,也沒有害怕,更是強行壓下了那股來曆可疑的饑餓感。


    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食指點在了她的眉心。


    刹那間——


    大腦裏飛快地閃爍著某些片段,他也大致,了解到發生了什麽……


    張薇薇,父親早亡,母親前段時間生了一場大病。


    瞬間失去經濟來源的她,開始向城市管理機構申請補助。


    丹楓城對人的要求很低,它並不指望你成材做出多麽卓越的貢獻,隻要人活著,別給社會添亂就行。


    所以,她獲得的幫助勉強能讓母女二人不被餓死,卻無法治療母親的病。


    十五歲的她開始想各種辦法去弄錢。


    跪在地上乞討,收集一些廢品,賣掉其他衣服隻穿校服,一天隻吃一頓等等。


    她開始逃學,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身上也越來越髒。


    孤立,排斥,霸淩,隨著她的奇怪變化接踵而至。


    但她並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己仍然沒辦法攢到足夠多的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病死,卻買不起藥。


    那一天,丹楓城正式入冬了,今年的城市比往年更冷,雨水也更多。


    寒冷的風從窗口灌進來,窗戶砸在牆上啪啪作響,她又冷又餓。


    媽媽躺在床上雙目無神,瘦成了皮包骨頭,渾身顫抖。


    她摸出身上攢到的所有錢,卻仍然不夠。


    看著躺在床上的媽媽,她隻能低著頭哭。


    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為了省錢,屋子裏的電停了,供暖也停了。


    這個冬天,又黑又冷。


    她咬著牙,用身子擋在床前,盡量不讓寒風刮到媽媽身上。


    可媽媽還是發抖。


    那一刻,她的胸膺完全被憤怒和怨恨填滿,她恨命運不公,恨管理者無情,也恨自己無能。


    她很想一把火燒掉那些冠冕堂皇的城市管理組織,但她又不敢,因為她還在期待著,萬一他們能突然可憐一下她,救了媽媽的命呢?


    那些天,城裏一直在下雨。


    餓著肚子的人永遠不會覺得一場細密的雨會是纏綿浪漫的。


    她靠在床邊,對媽媽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答應過父親會把我養大,會看著我嫁人,然後自己開一個小賣部,磕著瓜子,看著電視度過餘生。


    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媽媽什麽也沒說,隻是看著她,默默地看著她,默默地流著淚,一直流淚。


    直到瞳孔渙散,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座城終究還是沒有可憐她。


    她站在媽媽逐漸冰冷的屍體旁,一動不動,聽著外麵的雨聲越來越響。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開始還能感覺到饑餓,口渴,疲倦,寒冷……可到了後來,她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某一刻,她忽然收到了一條信息——


    想見到你的母親嗎?


    腦海中的畫麵消失。


    後麵的事,就和她告訴林雲漸的一樣了。


    林雲漸緩緩移開手指,嘀嗒嘀嗒的聲音越來越密集。


    她的眼角在不停滴血,也許因為淚已經流幹了。


    張薇薇已經死亡,她是被毀麵者殺的,嘴唇被割去就是最好的證據。


    不過,也許是因為她臨死前的龐大怨恨,這股極端的負麵情緒吸引了緋紅因子,將她尚未消散的靈魂腐化成了鏡子裏的它。


    就在這時,鏡子裏伸出一個頭顱的張薇薇的腐化體忽然張開了沒有上下唇的嘴,擴張到了令人恐懼的地步,一口咬向了林雲漸!


    林雲漸被她咬在了左臂上,然而他的手臂竟突然冒出了一層層細密的紅色鱗片!


    “哧——”


    像是被灼燒了一般,張薇薇的鏡中腐化體立刻鬆開了嘴,然而林雲漸左臂上的紅色鱗片卻像有自己的意識一樣,朝著那顆露出鏡麵的頭顱疾射而去!


    眼看她就會落得和周詳一樣的下場,被恐怖的紅色鱗片絞成血霧,但下一刻——


    “叮叮叮叮叮——”


    密密麻麻的刺耳鱗片撞擊聲陡現。


    竟是林雲漸揮動右臂,用自己右臂上冒出的紅色鱗片擋下了左臂自動飛出去的鱗片。


    “不能吃。”


    他不知在對誰說話。


    張薇薇的腐化體本能地感受到了徹底消亡的恐懼,但她還在不停地嘶吼,威脅。


    林雲漸半跪在地,看著她,說:“盡管世上沒有感同身受,但你的經曆,我也有過。”


    “你……想以這種姿態繼續存在嗎?”


    他看向鏡子裏麵,那個鏡麵的世界裏,他看到了另一具屍體,她長得跟張薇薇很像,應該就是她的母親。


    就算變成了詭異恐怖的腐化者,她也無意識地收斂了自己母親的屍體。


    自己的屍體卻蜷縮在沙發上。


    至少,讓她入土為安吧。


    林雲漸站起身來,走向張薇薇的屍體,彎下腰,將她抱了起來。


    一直在嘶吼的張薇薇的鏡中腐化體突然沒了聲音。


    林雲漸轉身看去,那麵鏡子上,像是起了霧,彌漫開了一層緋紅。


    張薇薇那顆正從鏡麵鑽出來的恐怖頭顱,莫名消失了。


    林雲漸想了一下,將張薇薇的屍體背在了自己背上,上前撿起鏡子,離開了這個又黑又冷的房間。


    右手拿著四方形鏡子,並用手腕處的戰術手表照亮眼前的路。


    隱約間,林雲漸又聽到了……


    “嘀嗒——嘀嗒——”的聲音。


    後背上張薇薇的屍體變得越發冰冷,他的肩膀上,也隱隱感覺到了一陣濕潤,就像被鮮血浸透了一樣。


    難以忍受的寒意從後背貼著脊椎湧向身體的每個角落,林雲漸能感覺到,身後的張薇薇……似乎已經不是屍體的狀態。


    他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屍體,和自己的腐化體合而為一了。


    盡管林雲漸感受不到張薇薇對自己的威脅,盡管那身紅色的鱗甲極為恐怖,但身後那緩慢襲來的窒息感,卻也無比真實。


    她要做什麽?


    警惕著身後的同時,林雲漸下了樓。


    他抬起手表,準備聯係特殊防衛部,讓他們派輛車過來,將張薇薇的屍體送去安葬。


    然而剛撥出電話,突然間,一道亮光從前方照射過來。


    “誰啊?”一個陌生的聲音。


    手電筒光芒的照射下,林雲漸下意識地側了側頭,然而側頭時他猛然發現,牆上的影子……竟然隻有自己一個!


    “你是誰?你在這裏做什麽?”


    拿著電筒的人警惕著靠近,是楓橋社區的安保人員。


    張薇薇的屍體,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消失了,消失的不僅是她的屍體,還有他拿在右手上那麵挺大的方形鏡子。


    林雲漸怔怔地放下護在身後的左手,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左手掌心似乎多了什麽東西?


    他緩緩抬起左手,在前方安保人員電筒照射出的光芒下,仔細看去。


    這是一塊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鏡子,隻有掌心那麽大。


    它的邊框是交織著神秘紋路的緋紅色,那紋路……很像淚痕。


    林雲漸愣住了。


    這時,戰術手表裏剛撥出去的電話也接通了。


    一位女性的聲音傳來:“您好,特別執行官先生,請問需要什麽幫助?”


    “您好……”


    “您……”


    電話被林雲漸掛斷了。


    屍體消失了,不……張薇薇已經徹底消失了,她不需要安葬了。


    楓橋社區的安保人員靠近了林雲漸,看清楚他的長相後,知道他是白天時來過的執行官,便不好意思地放行了。


    林雲漸捏著左手掌心的鏡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忽然,那個安保人員又叫道:“執行官先生!”


    林雲漸回頭看向他。


    “那個……不好意思,隻是……您衣服的肩膀上,好像沾上髒東西了。”


    林雲漸恍然,剛才背她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是血吧。


    他側頭看了一眼肩膀位置。


    然而……入目卻不見半點鮮紅。


    林雲漸沉默片刻,對那位安保先生說道:


    “沒事,這不是髒東西。”


    他轉過身,在黑暗中朝著這座城市的更暗處走去,漸漸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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