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儀芳的臉色已經黑如陰雲, 她一瞬不瞬盯著洛晗, 洛晗也由著她看。宿儀芳當了多年主母, 她暗暗拿出主母的威勢, 然而她施壓許久,洛晗始終從容平靜,並不落下風。


    宿儀芳內心有點吃驚,驚訝過後, 油然湧出一種警惕。這個女子到底是何人?她想要做什麽?


    宿儀芳腰背不知不覺挺直了。她盯著洛晗,過了一會,宿儀芳短促地笑了一聲, 問:“你到底是何人?是誰派你來, 挑撥我和兒子的感情?”


    洛晗知道, 宿儀芳這是把她當奸細了。洛晗心想謝謝宿儀芳看得起她,不過麵上不顯, 依然平平穩穩地說道:“夫人想多了,並沒有人派我來。就算真有, 那也是天理派我來的。”


    宿儀芳這回是真的笑了。她不屑地扯了扯唇角,說:“你好大的口氣, 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可以代表天理?”


    這你還別說,洛晗真的能。洛晗換了個說法,道:“夫人,我是真心想和你談談,畢竟五天後淩清宵就要隨著天宮的部隊出發了。這一去有多麽危險, 夫人剛才已經聽到了,我當然相信淩清宵的實力,但是西洱彌海的境況誰都沒有辦法保證,沒有人敢說自己不會受傷。淩清宵已經被辜負了一千年,我不希望在他替鍾山出戰前夕,還要受到生母養母的兩重怠慢。”


    宿儀芳僅是聽著就生氣起來:“你這是在指責我?”


    “沒有。”洛晗依然平靜地坐著,說,“我隻是不想讓夫人留遺憾。”


    “遺憾?”宿儀芳嗤笑,她仿佛一隻被侵犯到領域的刺蝟一般,渾身的尖刺都豎起來,“當年他被調換,我一無所知,我亦是受害者。現在我知道了真相,願意同等對待兩個孩子,資源平分,家產也平分。他還要怎麽樣?”


    “對,錢是夫人的,夫人想怎麽分就怎麽分。”洛晗點頭,替宿儀芳把話說完,“你想讓淩清宵和淩重煜和睦相處,既想讓淩清宵孝敬你順從你,又不想讓他針對淩重煜。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夫人舍不得養了一千年的孩子,感情上的偏向誰也沒法控製,所以隻能在物質上盡量平等地對待兩個孩子,當然沒有問題。”


    宿儀芳怔了一下,她沒有料到,洛晗竟然應下了她的話。可是洛晗緊接著就話音一轉,道:“那這樣說,淩重煜把你和白靈鸞放在一樣的位置上,不分親疏,不分上下,凡事對半分孝敬兩位夫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宿儀芳勃然大怒:“焉敢!白靈鸞算什麽東西,怎麽配和我同起同坐?重煜是我養大的,重煜小時候幾次險些病死,也是我一手把他救來回來的。白靈鸞付出了什麽,憑什麽和我搶重煜?”


    “你看,我隻是假設了一下,夫人你就這樣生氣。”洛晗無奈地攤了攤手,歎氣道,“夫人,由己及人,你不願意和白靈鸞共處一室,更不願意和白靈鸞平起平坐,那憑什麽要求淩清宵和淩重煜和平共處呢?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宿儀芳沉默了,她胸脯上下起伏,依然氣的不輕。洛晗等了一會,見宿儀芳大概平靜了,才說:“事到如今,我並不是想指責誰。夫人和大公子誠然無辜,但是淩清宵就不無辜了嗎?他又做錯了什麽?對淩清宵的傷害已經造成,追究到底是誰的錯,根本沒有意義。有相互推卸責任的功夫,不如好好想一想,當下要如何彌補他。”


    洛晗的話很尖銳,刺的宿儀芳心口疼,她幾次張嘴,最後都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知道,洛晗說得對。


    宿儀芳曾經站在自己的角度,覺得她是母親,辛辛苦苦生下淩清宵,淩清宵被換走也不是她所希望的,淩清宵有什麽資格反過來指責她呢?錢是她的,她愛給誰就給誰,平分已經是最好的做法。淩清宵還要怎麽樣?生兒子,莫非還生出仇來了?


    可是洛晗把白靈鸞扯進來後,宿儀芳的火氣一下子就被激起來了。宿儀芳苦笑,真是報應,她希望淩清宵和淩重煜和睦共處,淩重煜同樣希望她和白靈鸞和睦共處。


    諷刺又搞笑,這就是報應。


    宿儀芳嘴邊掛著自嘲的笑,她斜眼朝洛晗瞭了一眼,洛晗依然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姿勢雅致。洛晗身上帶著幕籬,此刻幕籬自然下垂,將她的肩膀胳膊籠罩其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和麵容。幕籬下端自然堆疊在她的膝蓋上,漸漸和她的白色裙裾混為一體。唯獨有一雙手從層層疊疊的白紗中伸出來,交握放在膝上,手指纖長,肌膚如玉,指尖比衣服上的紗都要白皙。


    雖然臉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來,可是僅憑這份儀態,就足以稱一句美人。


    宿儀芳看著洛晗,眼中始終不忘戒備:“你倒是好口才。不知洛姑娘到底家承何方,到底是怎麽樣的父母,才能教出洛姑娘這等伶俐的口舌?”


    “過獎,承讓。”洛晗禮貌性地謙虛了一下,說,“家父家母不足道爾。我今日特意留下,並不是閑的沒事幹,更不是隨便說說。我主要是想和夫人談談,淩清宵龍丹的事。”


    洛晗說完,沒忍住,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主要是我自己天賦好,和我父母他們沒什麽關係。”


    宿儀芳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她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索性繞過,繼續說之前的事:“龍丹並非我之過,我當時並不知道。他要恨,也該恨他的父親。”


    洛晗無語,幾乎忍不住想掀桌子開罵了。但是成年人宣泄情緒是最無用的,她罵一通自己倒是舒服了,但這樣一來得罪了宿儀芳,連最後一個靠山都爭取不來,淩清宵想名正言順地拿回龍丹就更難了。


    當務之急,還是得解決問題。所以洛晗忍住內心情緒,依然以平穩、專業、從容的口吻,和宿儀芳談判:“骨肉相殘這等悲劇誰都不願意看到,但是事情已經發生,說再多是非也無用,不如想辦法彌補,盡量減少傷害。我不是龍族,無法切身體會剖出龍丹有多痛,但是我第一次見到淩清宵的時候,他都支持不住人形,連呼氣吸氣都在痛。我想,應當是比人族挖心還要疼。”


    宿儀芳沉默了,她閉上眼睛,覺得仿佛有人用錐子在她的心尖上攪動。她當時真的不知道,她那時候視淩清宵為眼中釘,簡直恨不得淩清宵就地去死,哪裏會管淩清宵痛不痛?


    宿儀芳至今都記得,淩清宵自己拔劍,眉頭都沒皺就插到心口。之後每劃一下,他的臉就要白上一分。


    可是即便如此,淩清宵的眼神都是平靜,或者說淡漠的。他淡漠地望著來勢洶洶的宿儀芳,無動於衷的白靈鸞,眼睛中從頭到尾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仿佛麵前不是他的嫡母和庶母,而隻是兩個陌生人。


    當時宿儀芳被淩清宵的眼神看得心驚肉跳,她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個人不能留,不趁他年紀輕,尚未成氣候前殺了他,日後勢必會反噬宿儀芳。可是還不等宿儀芳采取行動,就在她為淩重煜精心準備的慶功宴上得知了真相。


    她逼著自己的親兒子自殘,去給白靈鸞的兒子衝擊瓶頸。甚至她做這一切時,白靈鸞就在旁邊看著。


    宿儀芳拒絕回想那天的事情,她依然對淩重煜噓寒問暖,依然享受著侄女兒子圍繞身邊的快樂,而不願意看到淩清宵。一看到淩清宵,宿儀芳就會想起他那天的眼神,宿儀芳就要被折磨得幾乎發瘋。


    洛晗看到宿儀芳這樣,心底無奈歎氣。骨肉相殘,手刃親子,這樣的悲劇放在誰身上都無法接受。可是即便如此,洛晗還是要當著宿儀芳的麵,將她賴以為生的窗戶紙捅破:“夫人勿要悲痛過度,務必保重身體。但是龍丹這件事情總是要解決,總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到底如何,總該有個說法。宿夫人,畢竟淩清宵才是你的親子,你即便偏心養子,也不該如此偏袒。你十月懷胎帶他來這世上,莫非就是為了親手折磨他嗎?”


    這話極為誅心,宿儀芳的臉立刻就白了:“我沒有!”


    “那夫人也是同意物歸原主,讓淩重煜歸還龍丹的?”洛晗點頭,左手輕輕在右掌心上拍了兩下,“這再好不過。五日後天宮的飛舟就來了,淩清宵拖著重傷之身去禁靈之地,實在太過危險。既然夫人良心也過意不去,那趁著這五天,讓大公子把龍丹歸還怎麽樣?”


    “不行!”洛晗的話一套接著一套,宿儀芳不知不覺之間就被洛晗帶著走。現在聽到洛晗要讓淩重煜在五日之內歸丹,宿儀芳的脾氣立刻炸了:“你以為龍丹是糖豆嗎,說吞就吞說吐就吐?一旦吸收,便形同副丹,再分離出來不異於挖丹。重煜也要去西洱彌海,你這樣,豈不是想害死他?”


    其實洛晗本來也沒打算在五天之內就實現,她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淩顯鴻不會答應,天宮也不會答應。不過人皆有得寸進尺的心理,如果想要開一扇窗戶,直接說出在牆上開窗戶,沒有人會答應。但如果一上來就風風火火說要把整麵牆拆了,對方劇烈反抗,這時候假裝妥協,提出隻開一扇窗,對方就會很順暢地同意了。


    洛晗就是如此,她一開口就說五天內挖丹,被宿儀芳拒絕後,她才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說:“夫人不願意,我也沒辦法。那等他們從彌海回來後,再歸丹怎麽樣?”


    宿儀芳想了想,覺得這個方案可接受多了。這次似乎再沒有什麽推辭的理由,宿儀芳猶豫著點頭:“倒也可以。但是萬一重煜受了重傷,再分離龍丹豈不是……”


    “夫人。”洛晗微微抬高聲音,壓下了宿儀芳想要拒絕的話,“仙界無奇不有,隻要用心找,總會有能將傷害降到最小的丹藥。夫人你是臨山的嫡女,家主是鍾山之主,集結你們兩族之力,竟然還找不出來無痛取丹的靈藥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件事情遲早都要解決,早點完成,對夫人,對家主,對淩清宵、淩重煜,對所有人都好。莫非夫人非要看到他們兄弟反目成仇才甘心嗎?”


    宿儀芳啞口無言,徹底說不出話來。洛晗字字犀利如針,宿儀芳都無處可避。對啊,這件事總是要解決的。宿儀芳說這麽多,隻是不舍得從小護到大的兒子遭受這種痛苦罷了。


    如果淩清宵並不是她的兒子,依然是白靈鸞那個賤人的孩子,宿儀芳管他死活。既然給了淩重煜,再想讓淩重煜歸還,簡直做夢。然而,淩清宵才是她親生的。


    這樁錯誤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淩重煜體內有兩顆龍丹,淩清宵卻身負重傷。他們都知道,物歸原主,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隻是,他們都不舍得罷了。淩清宵不提,他們也就一日日拖著,仿佛拖著,事情就會自然解決。


    洛晗的語言像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劃破宿儀芳的僥幸,將血淋淋的真相攤開在宿儀芳麵前,讓宿儀芳再也沒法逃避下去。宿儀芳最終妥協了,身上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撐的力氣般,頹然倒在扶手上,哪還有剛才儀態萬千的樣子。


    洛晗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她見事情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就站起身,說:“夫人深明大義,慈母仁心,讓我非常感動。我們已經說定了,等從西洱彌海回來,就著手歸還龍丹事宜。夫人和家主是夫妻,和大公子是母子,你和他們關係親密,我這個外人就不越俎代庖了。請夫人記得,將此事告知家主和大公子。”


    洛晗說完,施施然行禮:“夫人午安,我先走了。”


    宿儀芳依然還沒什麽反應,洛晗也不在意,她周全了禮節後就轉身,衣袂飄然,儀態端方,無任何可指摘之處。


    洛晗端著優雅大方的成功人士步伐,心裏卻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一群廢物,一個能說的都沒有。


    她找宿儀芳為突破口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因為總不可能指望淩重煜突然良心發現,主動嚷嚷著要剖丹。這件事,還是得從外界入手,利用外界壓力逼迫淩重煜歸還龍丹。


    渣爹淩顯鴻,白靈鸞,宿儀芳,鍾山有話語權的幾個人中,唯有宿儀芳是有可能站在淩清宵這邊的。所以洛晗一早,就將矛頭對準了宿儀芳。


    事實證明,她的眼光是對的。即便轉了行,她的專業能力依然過硬。


    洛晗走出宿儀芳的大殿,一路向正門走去。她出門後,略微有些憂愁。


    她不太認識路,這要怎麽回去?


    她站在陽光下望著雲海發愁,這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沁涼的寒意。洛晗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淩清宵屬性冰,又常年修習冰性功法,所以無論寒暑,他身邊總是繚繞著清寒之氣。洛晗轉過身,毫無意外,看到淩清宵拾階而來。


    兩人見麵,淩清宵沒有問她和宿儀芳說了什麽,洛晗也沒有問淩清宵剛才在哪兒。他對她點點頭,說:“走吧。”


    洛晗應聲,識趣地沒有問幕籬的事。剛剛洛晗把淩清宵支開時,用的是讓他去取幕籬這種弱智借口。現在洛晗回頭想想,覺得自己腦子仿佛灌了漿糊。


    洛晗站上飛劍,隨後就心安理得地關掉了腦子。她這時候才想起來,她還沒看今天收獲的儲物袋呢。


    洛晗興致勃勃把東西拿出來,天宮給的那份一看就是製式的,中規中矩,批量生產,雖然沒有愛,但是很值錢。淩顯鴻和宿儀芳給她的補貼有人情味很多,淩顯鴻送她的是一方琉璃印,以防禦為主,宿儀芳送她的是一條雙星綾,攻守兼備,偏向遠程控製。除此之外還放著一些靈藥,幾疊符寶。


    他們送的東西一看就是挑選過的,很適合洛晗的情況,洛晗毫不客氣地將東西歸到自己的菩提葉吊墜中。


    儲物袋是最低階的空間法器,空間戒指、吊墜之類的要高一級別,但是這兩樣都隻能存放物品,不能容納活物,唯有最高級別的芥子空間才能放飛禽走獸等活物。不過話說回來,芥子空間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五行俱全,自成循環體係,人住在裏麵修煉也沒有問題,有幸擁有芥子空間的人不是大能就是天選之子,曆來可遇不可求。


    同級別儲物空間不能疊加,儲物袋不能嵌套,但是卻可以放到空間戒指中。淩顯鴻和宿儀芳送她的是儲物袋,比空間法器低一階,可以放入她的吊墜。但是天宮給的是空間戒指,和吊墜相互衝突,塞不進去了。


    洛晗隻好把戒指戴到手上,後來想了想,把方才那兩個儲物袋也換到白玉戒指中。她的吊墜裏麵放的是當初菩提樹、玄武等給她的東西,價值不菲,對洛晗來說是保險箱一樣的存在。保險箱平日裏還是盡量少開,正好天宮財大氣粗發了個空間戒指,日後她用這個戒指就足夠了。


    洛晗把白玉戒指戴到左手食指上,戒指很快調整成貼合她指根的粗細。洛晗驚訝,特意摘下來挪到中指,發現戒指的調整細微而快速,她手指沒有任何感覺。


    神奇了。


    洛晗玩夠了,把左手伸到陽光中看了下,感歎道:“果然所有宮廷的審美都是相似的。不出挑不張揚,但是戴上去細致典雅,還挺耐看。”


    淩清宵瞧了一眼,看到洛晗手上隻有一隻戒指,左右不對稱,實在是難受。他拿出自己那一枚,遞給洛晗。


    洛晗正在欣賞戒指,一時沒理解淩清宵的意思。


    “什麽?”


    淩清宵見她不動,幹脆自己動手,用靈氣托著,將戒指戴到洛晗右手中指上。洛晗的手指纖細,此刻兩枚白玉戒指貼在洛晗手上,工整娟麗,高度對稱,襯得這雙手像藝術品一樣。淩清宵心裏舒服了,說:“這樣就很好看。”


    洛晗盯著自己的手,良久後,問:“天宮發下來的糧餉,你這就給我了?”


    “我從不用佩飾。”淩清宵執劍,手上自然不能有任何東西。當然,最重要的,他不能接受自己手上戴著東西,破壞了整體的幹淨。


    洛晗無話可說。強迫症真的是種絕症,瞧瞧淩清宵,這是晚期啊。


    洛晗雖然嫌棄,但還是收下了。反正他們時常都在一起,西洱彌海也會一同出發,戒指在她這裏和在淩清宵那裏沒有區別。


    洛晗欣賞著兩個戒指,她一邊比劃手,一邊警告般瞥了淩清宵一眼:“戒指不能隨便戴,以後不能隨便給女孩子戴戒指。”


    “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記住就行了。”洛晗說完,終於意識到一件事,“我們去哪兒?”


    “藏書閣。”淩清宵平靜地看了洛晗一眼,似乎想不懂她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中午時間有限,許多地方沒有展開。正好此刻人少,你去藏書閣,把剩下的九華經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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