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南京上新河碼頭,無數的江船正在起帆離岸,碼頭上行人稀少,往日攬活的挑夫船工不見蹤跡。


    周月如匆匆走過碼頭,抽空往北看了一眼,對岸就是江浦縣,此時江上薄霧彌漫,將北岸籠罩在朦朧之中。


    右邊一艘客船剛從江北回來,乘客蜂擁而下,毫不停留的往南京城逃去,幾個女人癱在地上嚎啕大哭,男人在一旁拉拽著,催促她們快起身。她腳下不停,繞過那幾個女人,來到一家米豆店前,店麵的夥計正準備上門板。周月如推開夥計,進去找到收拾行李的掌櫃,“楊掌櫃的,昨日大江船行訂下的三百石米何


    時交付。”


    “我今日就可交付,但你自己來運。”


    周月如怒道,“分明說好是你家雇船,雇船的銀子也給了,怎地又要自己運。”


    “那運銀退你,滿碼頭你找去,船都逃去下遊了,纖夫、挑夫跑個精光,你讓我上哪裏雇。”


    “哪裏雇是你的事,收定銀的時候你怎地不說。”掌櫃一臉無辜,“誰知道流寇要來,全椒都破了,就隔這麽一條江,挑夫也怕死不是。有那麽些不怕死的,老夫給點銀子保你個貴客,奈何南京城裏各家大戶全在雇腳力,


    給銀子也沒處找人。”周月如臉色不好,但也知道掌櫃說的是實話。劉若穀安排她到南京辦事,開始還比較順利,今日突然就傳來流寇到達全椒的消息,還有傳言說含山也有流寇,江浦已經戒


    嚴,除軍船外不準任何船隻停靠。南京同日戒嚴,城門開始清查外鄉人。


    上新河碼頭的船隻聽到消息,紛紛往下遊逃了,根本連裝載糧食的船隻都找不到。


    她采購的是第二批軍糧,從安慶過來乘的那艘漕船已經裝載了第一批,現在上新河碼頭糧食不缺,就是找不到船。


    “那你得把貨交了才能走。”掌櫃作揖道,“女菩薩嘞,流寇就在對麵,話說今日又有官軍要從此地過江,咱是上有老下有小,萬不敢留在這是非地,老夫告訴你存糧處,總計有三百三十石,鑰匙給你


    ,你找人照數搬了成不成,隻給你算六錢一石。”


    周月如想了片刻後隻得道,“帶奴家去看。”


    掌櫃連忙放下行李,帶著周月如出了門,剩下兩個夥計趕緊上了門板。


    路上行人都走得很快,那楊掌櫃一路碰到熟人隻打招呼,腳下一直不停,從客棧過的時候,周月如又叫上一個漕幫的人同行。


    到碼頭後麵的私倉點貨會錢,楊掌櫃動作飛快,收銀後把鑰匙一交,飛也似的逃了。


    周月如把那漕幫留在倉裏,一路憂心忡忡的回了客棧。


    此時客棧也一片慌亂,夥計已經逃散一空,隻剩下老板還在,他也在收拾細軟準備往句容老家逃,他的侄子在勸說店中沒走的客人趕緊離開。


    大堂裏麵靠窗的位置,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漕幫的三棍,周月如看到中間那人後,停下做了個萬福。


    何仙崖客氣的點點頭,然後轉頭繼續看著眼前的人。


    “車馬的事情如何了?”


    “纖夫實在是雇不到了,船是找到兩艘相熟的,開價是每日十兩銀子,等著也是這個價,江浦那邊斷了消息,要雇車架實在有心無力。”


    “把糧食找好了,屆時龐大人領兵救援,是帶著水師的,船不會少了。碼頭上要留咱們的人,萬一龐大人到了,尋不到人便是個大事。”


    那人以前是賭檔的賬房,跟著何仙崖來南京幾個月了,聽到這話後有些畏懼的道,“小人可不敢留在碼頭。”


    何仙崖白了他一眼,指指周月如走的方向,“那不還隔著個江,人家銀莊的女人都還在碼頭,你比個女人還不如。再說這事本就是安排漕幫來的人,你擔心個甚。”


    賬房這才鬆一口氣,感覺有點丟臉,想想後岔開話題道,“何先生,周之鑊狀告複社的事情,是否一並告知龐大人,這江南時報還要不要繼續發刊。”


    何仙崖有些焦慮的擺擺手,想起這半年就有點窩火,原本計劃是捐供一個吏目,誰知被龐雨三言兩語弄到了南京,地方倒是個好地方,但做的事情他並不情願。跟複社打交道頗為麻煩,開始是沒有幾個人願意投稿,前麵兩刊發了之後,又爭著要投,他現在才弄明白,複社裏麵也分了幾派。剩下的事情就是排版、印刷和發送,發


    送最為混亂,總之比起他期望的吏目生活,是有些差距的。


    “流寇的事要緊,要是流寇過江,江南都沒了,還有啥時報。枝節事先放一邊,南京這裏多找兩匹馬,今日又要派人從江南往安慶去,馬已不夠了。”


    此時一個騎馬的人來到門外,何仙崖走出大門遞過一封書信道,“路上一切小心,盡快交給龐大人。”


    那人接過書信,向著上遊飛快的去了。


    ……


    南京上遊的和州城裏,譚癩子的守城生涯進入第三天。


    呼的一聲,譚癩子用力把兩條鼻涕吸入了鼻腔,但好景不長,鼻涕跟著又竄了出來。


    在寒風的蹂躪下,譚癩子得了不輕不重的感冒,草廠裏麵休息不好,腦袋一直暈沉沉的,加上營養不良而更幹瘦了,頭頂上的癩也越來越癢。


    含山逃難的高峰已過去,現在城中滿是含山難民,他們帶來各種各樣的離奇消息,都是流寇進了含山縣城。這與譚癩子期望的不符,所以他一概認為是這些人胡編的。


    “他們要是看到了流寇,就逃不來和州了。”譚癩子肯定的說道。對麵那個行客附和的拚命點頭,他也不能接受那些含山人亂說,破壞了他們回家的期望。昨日含山報役來通傳之後,譚癩子就相信流寇已經往北去了,按他和行客的理解


    ,含山來的人少,那就是流寇退走了,所以含山人不用逃難了。


    城頭上的其他人大多也是這麽認為的,誰要是說流寇要來,眾人就一起譴責。


    “那邊垛口的在城下找了處地方,晚上可以烤火。”行客神秘的道,“隻交三文錢。”“難怪昨晚就少了那許多人,咱們也烤去,三文錢而已,我譚牙不缺銀子,我東家給的可是五兩銀子,你上哪去找那麽好的東家?要不是哪個天殺的賊子,譚爺我還在王家


    食鋪住著上房。”譚癩子又把那賊子狠狠詛咒了一番,順帶加上賊子的全家老小及祖宗十八代。


    譚癩子仿佛已經看到賊子家破人亡,過得一會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擺擺手道,“小孩兒就罷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對行客問道,“昨晚那些社兵就回家住的,咱們也下城去了,可不沒人守城了。”


    “哪還有流寇,社兵知道得一準比咱們多,他們身家都在城裏還敢回去,這大冷的晚上,那流寇出門也得凍死。”


    “也對,烤火去。”譚癩子下了決心。


    旁邊傳來一個聲音,“癩子該你守垛了。”


    “你才癩子,你惹得起我麽。”譚癩子嘟噥了一句,走出草廠挨到了城垛上。四周冰寒徹骨,譚癩子縮成一團,不停的跺腳,偶爾也往外邊看上一眼。


    城外霧蒙蒙的,關廂的房屋都在,卻仍顯得一片荒涼。


    左邊不遠的小西門還開著,有些零散的百姓在往那邊去,都是等著入城的。


    “亂跑個甚,分明流寇都往壽州退了。”


    正這麽想著,北邊牆頭上有點擾動,譚癩子先不在意,但那邊的人紛紛從草廠出來,在城頭上看著什麽。


    “啥稀奇玩意。”譚癩子探頭出去,隻見一個身穿皂衣的人騎著馬,慢悠悠的行進在關廂的街道上,他的身影不時被房屋遮擋,隨即又從房屋間隙中出現。


    他速度緩慢,一路看著城頭,在牆上數百人注視下行進,卻沉默的不發一言,隻有零落的馬蹄聲在城外回響。


    “又是報役,多半來報信的。”


    其他人都從草廠出來,大家都好奇的看著這個古怪的衙役,期待著他說流寇已經退了。


    那騎手走到一處開闊的地方,終於停了下來,撥轉馬頭看向城池,就這麽沉默了片刻。“黎弘業!” 那人突然大聲吼了出來,還是直呼知州的名字,“我乃鳳督衙門官差,此來督辦和州逋欠遼餉。和州旱荒五年,民不聊生,你等官吏一年預收兩年遼餉,卻私


    下婪贓匿而不交,每年仍是催收不止,和州百姓典當衣物賣兒賣女,你們過的是啥日子,你們幫黎弘業守的什麽城?”(注1)


    城頭一片嘩然,譚癩子與行客麵麵相覷,怎麽也想不到此時有催收遼餉的人來,還當著百姓的麵辱罵知州。


    周圍吵吵嚷嚷的,竟然真有不少人在跟著附和,但他們不敢罵知州,隻是罵那些胥吏。


    “這人不對……”譚癩子眼睛四處張望,隻見後麵的房屋之間,有馬匹在時隱時現。


    他猛地發足往小西門跑去,一路大喊,“是流寇!快關城門!”


    沿途的社兵注視著,譚癩子發足狂奔,小西門城樓就在前麵,他們剛聽到譚癩子的叫喊,都還沒反應過來。


    城下蹄聲轟響,一群騎馬皂隸的身影從房屋間竄出,方才叫喊的那個皂隸一起打馬,唰的一聲抽出腰刀,朝著小西門衝去。


    城頭上一片混亂,社兵和百姓無頭蒼蠅一般亂跑,堵住了道路,譚癩子沒法再跑,看到旁邊放著一麵銅鑼,抓起來使勁的敲打。


    前麵的小西門終於反應過來,城上的社兵紛紛往門洞湧去,趕在馬兵之前關上了大門。突襲的馬兵沒能攻占城門,在大門外停下,幾名假衙役扯下皂服,露出了裏麵紅色的箭衣,對著城頭高聲叫罵。更遠的地方出現了大批馬兵的身影,向著和州城蜂擁而來


    。


    城頭鑼聲大作,社兵叫喊聲響成一片。


    譚癩子癱在地上,捂著臉哇哇哭道,“江帆你個狗東西,派老子來送死,老子不幹漕幫了,我要回安慶啊!”


    ……注1:流寇在攻擊和州之前,有多次惑敵行動。一是假扮官軍偵騎,說流寇仍在河南,二是假扮含山報役,通報流寇向北退走,第三就是派人假扮催遼餉的胥吏,繞城大罵黎弘業,動搖守城者信心,之後派出五騎突然衝向城門,因城門關閉及時沒有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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