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下一刻,這股突如其來的氣勢便消散而去,張小凡在灶台邊沉默地佇立了片刻,卻是從旁邊拿過一個大碗,然後掀開鍋蓋,用大勺將鐵鍋中燉煮的大骨撈起,然後將鍋中放水,壓小火苗,熟練無比地做完了這一係列動作後,他這才緩緩轉過身來,看著王宗景,點了點頭,道:“你隨我來。”


    走出廚房,王宗景跟在張小凡的身後,看著他隨手從屋外也是堆得整整齊齊的竹片堆上取過了一柄黝黑古舊的柴刀,順手丟給了王宗景,王宗景一怔接住,入手感覺頗有幾分沉重,低頭看去,隻見刀背厚實,刀刃薄銳,雖然看著不起眼,但握在手心卻頗有幾分得心應手的感覺。張小凡看了他一眼,邁步向前方走去,王宗景心中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跟了上去,隻見兩人一路走過了守靜堂,繞了一個圈子,卻是從旁邊一條小道上走上了後山,而遠處安寧的山頭上,依稀還傳來小鼎那清脆可愛的笑聲,似乎遇見或看到了什麽好玩的東西,正毫無顧忌地笑個不停。


    一路向山上走去,山道兩側都是茂密的樹木竹林,除了最多的修竹外,還有不少鬆柏喬木,也生長在這其中,伴隨著遠處響亮的竹濤之聲,樹身緩緩擺動著。山勢漸高,守靜堂等樓閣建築都被竹林山勢所遮擋,此刻已經看不見了。若是普通常人來此,爬到這高處通常已是氣喘籲籲,但王宗景身體強健過人,自然是如履平地。與此同時,山上的竹子也是越來越粗越來越密,鬆柏等其他樹種到了此地,幾乎都已看不見了,目光所及處,到處都是一片竹子青翠的海洋。


    又走了一會兒,山道忽然分出了一個岔口,右邊是繼續向上延伸的小徑,左邊則展露出一片平坦空地,在茂密青竹的簇擁之下,那平地之上竹林下方,卻有一個墳塋坐落於此,一塊青石墓碑豎於墳前,上麵刻著幾行字跡。


    張小凡走到此處,停了下來,目光望向那座墳塚,麵上卻是掠過一絲沉默傷懷之色,緩緩走了過去,王宗景不明所以,但還是跟在他的身後,到了近處,便看見墓碑之上的字跡:恩師田不易,師娘蘇茹之墓。


    不孝女田靈兒,不肖弟子宋大仁、吳大義、鄭大禮、何大智、呂大信、杜必書、張小凡泣血恭立。


    山風徐徐吹過,竹聲沙沙,墳上草色新綠,露出細嫩枝芽。張小凡站在墳塚之前,默然無聲,垂首肅立,似乎麵對這墳塋中人,在無聲無息地說著什麽。過了半晌,他緩緩抬起頭來,卻是走到墓碑邊上,輕輕摩挲那青石邊緣,臉上流露出幾分追懷思念之色,夾雜著幾分淡淡痛楚之意。


    末了,他低下身子,將墳塋上僅有的幾根雜草拔掉,然後俯低身子,輕聲道:“師傅,師娘,我先走了。”


    說完,他向著墳塋深深彎腰行了一禮,這才轉身走去,王宗景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但看著張小凡轉身走去,便想跟上,但隨即想到什麽,趕忙還是回過身來,向著墳塋處跪下,磕了三個頭,這才一路小跑追上了張小凡。


    張小凡轉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神態溫和。走回到岔道口,順著右邊的山道又繼續向上走去,這時山道兩旁已經完全都是竹子,同時王宗景也逐漸發現,這裏的竹子與自己平日所見的青竹有些差別,看起來更加粗大茁壯,但最特別的是此處所有竹子的關節處,都呈現出一種純黑之色,顯得與眾不同。


    如此又走了一陣,已是到了後山高處,一片廣闊竹林在二人麵前展開,山道到此便中斷,倒是有一條平緩的土路小徑伸入了竹林中,蜿蜒而去,不知所往。王宗景向這片竹林看了一眼,隻見目光所及處,俱是黑色竹節的青竹,有粗有細,但竹林邊緣外圍的竹子,看起來還是明顯更細一些。


    張小凡在這裏站住了腳步,望著這片竹林,目光微動,眼神中掠過一絲溫暖,仿佛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嘴角邊也露出一絲淡淡笑意。隨後他轉頭對王宗景淡淡道:“按照大竹峰的規矩,教授課業之前通常都讓新入門的弟子到這裏砍上一陣子的黑節竹,除了看看弟子的身體外,也有磨煉體格的意思。”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笑了笑又道,”我與你也談不上師徒之情,隻是當日我卻是欠了別人一個人情,如今教你些東西,也算還了他這個情麵。這樣吧,你先過去砍


    一下最細的黑節竹,我看看你現在的體質如何。”王宗景答應了一聲,將手中的黝黑柴刀握緊了一下,然後走到竹林邊上,找了根細竹仔細打量片刻,隨後便左手抓住竹身,右手揮刀,劈了下去。這一刀劈下,他並未使盡全力,心中多少也是對這種未曾見麵的黑節竹有幾分試探之意,但一刀劈下隻聽一聲悶響後,柴刀便險些震手脫出,好容易握緊了,再度看去,卻隻見細細竹身上,竟然隻砍進了一分,留下了淡淡的一條白印。


    這黑節竹,竟然比他想象中還要堅韌數倍。


    王宗景轉頭看去,隻見張小凡站在一旁並不言語,嘴角掛著淡淡笑意,隻是望著他。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也是露出笑容,展顏一笑,然後再度轉身麵對了這根黑節竹,這一次,他的動作慢了許多,但是眼神卻更加專注,如果目光可以透過衣衫的話,便會看到那手臂上的肌肉已然條條賁起,正是他灌注力量全力以赴的姿態。


    “嘿!”


    一聲叱喝,王宗景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同時右手高擎柴刀,對準這黑節竹再次猛力劈下。這一次,站在旁邊的張小凡神色微動,看著他的動作姿態,若有所思。鋒利的刀刃破空而來,發出一聲尖厲的嘯聲,轉眼之間,便劈在了黑節竹的竹身上,隻聽啪一聲,這充滿力量的一刀果然與之前的結果大不相同,直接便砍進了黑節竹的竹身。但是黑節竹堅韌名不虛傳,縱然是這些年來王宗景磨煉出了一身蠻力,全力之下,竟然還是無法一刀斬斷這根細竹,隻切斷了一半便已力竭了。


    王宗景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咬了咬牙,奮力將柴刀拔出,然後略停頓了片刻,又是一聲低喝,再度發力劈下,這一次刀刃閃過,終於是切斷了這根細細的黑節竹,在張小凡與王宗景的目光注視下,竹子緩緩倒了下來。宗景有些赧然,看著那倒下竹子細細的竹竿,想不到自己空負一身氣力,


    居然還要如此吃力才能砍斷,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能轉頭看向張小凡,正搜腸刮肚想說些什麽抱歉的話語時,卻隻見張小凡微微點頭,卻是微笑道:“不錯,比我當年好得太多了。”


    “啊?”


    王宗景一時茫然,連腦子裏都有些混亂,不明白這位前輩話裏是個什麽意思,但張小凡顯然沒有等他的意思,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然後便向竹林深處走去了。


    一路上,隨著他們逐漸深入竹林,周圍的黑節竹也漸漸粗大起來,顯然在竹林深處的黑節竹都是年份更久的老竹。張小凡則是一路之上,隨意指了幾根黑節竹讓王宗景去砍伐,無一例外的都是比之前的黑節竹要粗上一圈的竹子,每當一根黑節竹被王宗景全力以赴地砍倒,張小凡便帶著他向竹林深處又走上一段,然後挑選一根更粗大的黑節竹讓他砍伐。


    就這樣,兩人一直在向竹林深處緩慢地前行著,王宗景明白這多少也是張小凡對自己帶著考校之意的舉動,更不敢有絲毫怠慢,每一根竹子都是全力以赴,也虧得他這些年來因緣際會,磨煉出了一副好身板,加上最近也算修了些粗淺道術,對氣力不無補益,居然就這樣一路砍了過去。


    不過那一根根黑節竹雖然都是一一倒下,但是王宗景心中已經開始暗暗叫苦起來,隨著張小凡指出的黑節竹越來越粗,砍伐的難度也是越來越大,到了後來那些成年老竹的堅韌簡直是匪夷所思,任他力大如牛,全力劈下後也無法砍進太多,所以他在每根竹子上耗費的時間與氣力越來越多,兩人行進的速度也是越來越慢。


    隻是,直到現在為止,王宗景仍然咬牙堅持著,在他倆路過的途中,沿途倒下的黑節竹,已經有了六根之多。這一刻,甚至連張小凡的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幾分淡淡的欣賞之色。


    不過王宗景自家曉得自家事,卻是知道自己的右臂早已經酸痛不堪,特別是剛才勉力砍倒第六根粗大的黑節竹後,若不是一股說不出的心氣硬是撐著,搞不好這時已經拿不動那把沉重的黝黑柴刀了。帶著沉重的喘息聲,他勉強邁步跟在張小凡身後,又向前走了十餘丈,然後帶著幾分絕望,看到了前方似乎是這片竹林的最深處,露出了數十根生長在一起的巨竹,每一根都比周圍的黑節竹要粗大一倍有餘,看那副模樣怕是長了千百年之久。


    王宗景隻覺得口中一陣苦澀之味翻滾上來,訥訥不能言語,而前頭張小凡卻好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什麽一樣,隨意向那數十根巨竹中指了一根,淡淡道:“去試試那根竹子吧。”


    王宗景一陣無語,但還是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前走去,來到那根參天巨竹下方時,看著那比自己腰身還要粗些的巨竹,便覺得一陣頭皮發麻,隻是不管怎樣,他終究還是咬著牙舉起柴刀,奮力向那黑節竹上砍去。隻聽如精鐵一般的一聲脆響,黝黑柴刀猛地彈起,卻是如中精鋼一般飛了出去,而王宗景向那竹身上看去時,卻是半點痕跡也未見到。


    他苦笑一聲,知道這裏的竹子終究還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當下轉頭看去,準備向張小凡老老實實認輸的時候,卻是忽然一怔,隻見前麵幾次一直站在自己身後觀看的張小凡,在這裏卻不知為何走開了去,緩步走到那竹林的另一處,清幽林間,竹影搖動,一根大竹不知為何傾倒在地,橫亙於竹林之中。


    張小凡慢慢地走到這根傾倒的竹子邊上,默默地凝視著它,那一刻,他的眼神仿佛也帶了幾分飄忽與滄桑,然後,隻見他緩緩地伸出手去,扯住自己的袖子,卻是在這根傾倒的竹身上擦拭了幾下。一陣清風從遠方山穀中吹過,拂過他鬢角略顯蒼白的發梢,似溫柔的手輕輕撫摸已不再年輕的臉龐。


    他慢慢地笑了一下,似遲疑了少許,然後又輕輕向旁邊多擦了擦,像是又擦出了一個人可以坐的位置,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回身,輕坐。


    風吹竹葉如濤,似光陰無聲無息地掠過,白了發鬢,斷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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