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大神原是滿族的薩滿調,一般由兩人共同完成。一位是大神,負責請神上身,另一位是二神,負責與神溝通。也就是“跳”與“大神”其實是分開的。據說甄大疤瘌以前就是二神,還有個跟他搭班的大神,不過十年動蕩,早就不知道死哪去了。今天甄大疤瘌也不管靠譜不靠譜,隻要讓他唱,他一人飾倆角。


    一個過門落聽,連老誠持重的韓大爺都樂得直不起腰了——甄大疤瘌賊眉鼠眼的勁太招笑了。可笑歸笑,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來了。


    但見老家夥一曲未終,艾小紅便微睜雙目,還陽了。她先是虛弱的問:“咋地了,我在哪啊?”然後吃驚的發現自己正被捆著,無措的尖叫一聲。


    隊長支書包括韓大爺在內的所有人,刹時間一齊止住笑容。甄大疤瘌也懵燈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這手到病除的能耐。


    就在屋裏人愣神兒的當口,朱永文屁顛兒屁顛兒回來了。他有點邀功賣好的對隊長說:“我找人把支部給圍個水泄不通。放心吧,我嘴嚴著呢,他們誰也不知道裏麵幹啥呢。”


    韓大爺眼尖,不等朱永文匯報完,一眼看到他手裏還提拎個東西,雖然認得是什麽,但仍然問了一句:“小朱,你拿的是個啥呀?”


    朱永文把手一舉,自己先端詳了一翻,不無驕傲的回答道:“這個啊,黃鼠狼子啊!這玩藝兒太賊,我們蹲了半天也沒堵著,剛才我找完人回來,看見這家夥杵在支部窗戶根底下一動不動,你說有意思沒?讓我一磚頭拍死了,明天送到收購站,又能換兩塊錢啦!”


    當朱永文提著一隻死黃鼠狼子出現的時候,隊長、支書以及韓大爺心裏都明白了艾小紅犯的到底是什麽病。包括甄大疤瘌心裏估計也跟明鏡似的——艾小紅恢複正常,和他跳這段大神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朱永文他們幾個男知青頭一天打死了小黃鼠狼子,老的當然不能善罷甘休。傳說黃鼠狼子心眼特別小,你要是惹上,它得剜門盜洞找機會報複。但找人上身,也不是隨便什麽人它想上就上得去,柿子要撿軟的捏,於是艾小紅不幸成為了倒黴蛋。


    這畜生畢竟不成氣候,考慮事情也不太周全。就像一隻顧頭不顧腚的野雞,光琢磨著如何在艾小紅身上賴著,借她的手掐死朱永文為小崽子報仇,卻忘了自己的真身還在外邊賣呆兒呢,讓朱永文撿了個大便宜。老黃鼠狼子一死,艾小紅的癔症自然就好了。


    知青們的故事算是有個喜劇的結尾,下麵就來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


    我爸屬羊,據說屬羊的人命苦,民間有十羊九不全的說法,意思是十個肖羊的人至少會有九個父母早逝。


    我不知道這話從何而來,但應驗在我爸身上還是挺準的。他三四歲的時候,我奶奶便病故了,二十出頭我爺爺也故去,所以自打我出生就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加上我媽和姑姑們的關係不太融洽,幾乎不相往來。於是乎我同本姓親屬走動甚少,所以,我的童年,差不多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


    我們東北人通常不叫外婆,外公,而是稱呼為姥姥、姥爺。再加點口音,姥姥也不叫姥姥,那樣太麻煩,我們幹脆直接帶著兒化音叫姥兒。就好比別人問我上哪去,我會輕快利索的回答,上我姥兒家!


    由此推論,從姥兒家這邊論的隔輩女性親屬就叫大姥兒、二姥兒、姑姥兒、舅姥兒、姨姥兒等等;沒有親戚關係的,則被呼之為趙姥兒、錢姥兒、孫姥兒、李姥兒雲雲。


    我是我姥兒一手帶大的,雖說現在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卻還是願意往姥兒肚子上一躺,等著姥兒喊一聲“姥兒地光呐”,然後我賤賤的回一句,“光地姥兒哎”,這便是我從呀呀學語之時就和我姥兒玩的文字遊戲,並且直到今天仍樂此不疲。


    就在不久前,我又買了好吃的東西去姥兒家的時候,我姥兒突然告訴我一個消息:“你時姥兒死了,今天早上一點多咽的氣。”


    時姥兒是我姥兒家的老鄰居。說實話,我對她的印象並不深。從我七歲那年,我姥兒家搬進樓房以後就沒有再見過她。所以,她留給我的回憶隻有三個:


    首先,小時候不管家裏親戚還是周圍鄰居都管我叫大光,隻有時姥兒叫我喜歡用一個加了愛稱的全名——小陳光;


    其次,我眼中的她,始終是個又幹又瘦又黑又矮拄著個拐棍的小老太太。我從來不知道她多大年紀,甚至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第三,她右手有殘疾,缺了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隻剩下大姆指和小指兩根。但她從來不避諱這個缺陷,見到熟人照樣大大咧咧的揮右手打招呼,老遠一看就像在衝人比劃“六”這個手勢一樣。


    我姥兒跟我說這事的時候我還真沒太往心裏去,可意想不到的是,我姥兒不但讓我陪她去給時姥兒送殯,居然還要我給時姥兒披麻戴孝,這我真接受不了了。


    我姥兒看我不樂意,歎口氣,說:“大光啊,你還記得咱家動遷前一年,你媽和你時姥兒吵起來的的事不?”


    我記事很早,記憶中的我媽絕對算個火爆脾氣,再加上她那雙瞅誰都像急了的大眼睛,挺嚇人的。不過用我爸的話形容:她那是標準的耗子扛槍——窩裏橫!所以,基本沒有在外跟誰幹仗的記錄。而她唯一這一戰,對手就是時姥兒。


    至於這次吵架的起因,則是因為我。


    記得那年我市傳出一條令人匪夷所思的流言——東陵後山來了一個妖精。


    東陵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陵寢,也叫福陵。後山一大片山林,屬於小興安嶺餘脈,陰陰森森的。按說那種地界出現個把的妖精不足為怪,可這個妖精據說會幻化成人形跑到城裏來吃童男童女,這就讓人們難以接受了。


    後來,也不知哪路的民間高人出了一個拯救蒼生法子,說:當姑姑的給侄子買七個桃罐頭,七尺紅布和一掛鞭炮。侄子吃了罐頭裹了紅布放了鞭炮之後再給姑姑回禮七兩肉,這一套下來就能百毒不侵,妖精也不敢吃這個小孩了——估計這高人是在罐頭廠上班的。


    當時雖然新聞沒報,但的確丟了許多小孩,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弄得人心惶惶,有孩子的都加緊看管,不讓隨便跑出去了。


    由於我媽和我姑關係緊張,平時不怎麽往來,兩個姑姑也沒機會給我買罐頭僻邪。不過因為我特別老實,沒人領著從不出去野,最遠就是小小子坐門墩兒,況且我姥兒家這片的住宅都是日偽時期遺留下來日本房,解放後兩三戶分一間,鄰裏密集,相互都有照應,所以家裏人也不太怕我跑丟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姥兒要去買菜,臨走跟我叮囑:“大光啊,姥兒去給你買好吃的。你在院裏哪也別去,你媽一會兒就來。”


    我“嗯”了一聲,繼續哄自己玩。沒過多大功夫,院門被推開了,我媽站在門口喊我:“大光啊,大光來,跟媽走。”


    一看我媽來了,我立馬大步流星奔到她身邊。她既沒多說話也沒拉我手,轉身就走,一邊走還一邊從隨身拎著的布口帶裏掏出零食,放在嘴裏嘎嘣嘎嘣的嚼。我眼巴巴的拽著她的衣角,饞的哈喇子直淌。


    我可憐兮兮的問:“媽呀,媽呀,你吃啥呢?”


    我媽看都不看我:“江米條!”江米條是一種包著白沙糖的點心,那時候對孩子的吸引力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


    我口水都要流地上了:“媽呀,給我吃一根唄。”


    我媽挺不耐煩:“小孩兒不許要嘴吃!”平時我也怕她拿眼珠子瞪我,就吧唧吧唧嘴不敢吱聲了。


    娘倆快走出巷子的時候,迎麵來了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太,正是時姥兒。我媽領著我,一邊繼續往嘴裏塞江米條一邊加快腳步,也沒有跟時姥兒打招呼的意思。


    就在與時姥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她突然伸出殘疾的右手一把攬住我,凶神惡煞的大吼起來:“小陳光,你上哪去?跟時姥兒回家!快跟時姥兒回家!”


    我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望向我媽。我媽反應也夠快的,嗖的就把裝著江米條的布口袋不知甩哪去了,騰出手薅住我的胳膊就往前扯,扯的我生痛。


    時姥兒看我媽這麽扯我,當場發飆,用左手裏的拐棍狠狠的向我媽頭上砸去,沒兩下就給我媽額頭開了個大口子,鮮血直流。她打我媽的同時嘴也沒閑著,甩開腮幫子破口大罵,什麽媽媽奶奶生殖係統一股腦全出來了,罵的那叫一個難聽,我都不好意思重複。


    我媽既不回嘴,也不躲時姥兒的拐棍,一門心思想把我拖走。突然,時姥兒急中生智,猛的從嘴裏噴出了一口又黃又濃的黏痰,不偏不倚正中我媽麵門。就是這口痰,硬是給我媽吐愣了,緊抓我胳膊的手也鬆開了。她愣了幾秒鍾,臉上掛著的痰也顧不上擦,丟下我轉過頭飛也似的跑遠了。


    我早蒙圈了,任憑時姥兒牽著我回到我姥家門口,往院子裏一推,關上門扭頭走了。


    時姥兒前腳剛走,我媽和我姥兒後腳一起拎著菜框回家了。我站在院子裏瑟瑟發抖,衣領子也壞了,胳膊上還有幾條血道子。試問這副模樣,哪個當媽的不心痛?


    我媽嗷一聲,一個箭步衝過來,抱著我左看右看:“大光,咋地了?”


    我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吭哧憋肚的擠出幾個字:“媽……時姥兒……罵你……還打……”然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一個整字。


    我媽一聽,以為時姥罵了她還打了我,當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出門拉起蹲在路口下像棋的兩個弟弟,浩浩蕩蕩找時姥兒算帳……


    據說,我那晚沒完沒了的哭,怎麽哄也不哄不住。後來實在沒辦法,我媽就和我爸出去為我叫魂。


    那夜,她們倆在外麵幽幽的轉到半夜,如果你走近,就會聽見他們失魂落魄的念叨著: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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