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趙麗芳把激動的情緒收拾幹淨放回心中,回到了宿舍裏。安老師提出的幾條意見都很有見地,比她的最初構思更貼近這個時代人們的思想,所以趙麗芳就在宿舍裏修改了起來。


    宿舍裏三個外語係的女生正在換衣服弄頭發,一邊興高采烈地聊天。聽起來她們是準備去看芭蕾舞表演,來自日本的芭蕾舞團訪華演出。趙麗芳掃了一眼,看見了陳琳琅桌子上放著的十六開彩色節目單,封麵上是一對芭蕾演員擺出小天鵝姿勢的照片。


    芭蕾舞倒是在運動期間仍舊在發展,出了不少樣板戲,是國人非常熟悉的一種藝術舞蹈。陳琳琅這次弄到了幾張票,準備和杜小倩、蔡敏她們一起去看。三個人打扮了好大會兒,才滿意地出了門。


    宿舍裏安靜了下來,趙麗芳開始修改自己的稿子,然後又寫了幾千字,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周末回家的時候,趙麗芳還是繼續埋頭寫作,把最後的結尾也寫了出來。老太太聽說已經把寫社員們的書寫好了,高興地說,等到拿到了書,一定要給家裏鄉親們寄上兩本!


    星期天下午,趙麗芳回到學校,發現校園裏的路上幾乎看不見什麽人,感覺非常奇怪。走近宿舍樓的時候,原本應該打開門的一間間宿舍也都鎖著門,人影無蹤。她這是錯過了什麽?


    趙麗芳有點摸不著頭緒,隻好在宿舍裏繼續修改稿子。六月份就要出版發行,現在已經是三月底,隻剩下兩個月的時間,務必要把整個故事都修飾得更加流暢完美。


    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多,整個學校才又熱鬧起來,宿舍樓裏滿是咚咚咚的腳步聲。


    趙麗芳看著自己宿舍的舍友們像是排隊一樣一個個走進來,不得不從桌前抬起了頭:“請問各位姐妹,你們這是做什麽去了?”


    盧月娥第一個回答:“遊行去了!”


    趙麗芳被這個答案驚住了:“為什麽呢?”


    “那些工農兵學員,沒事找事唄。”杜小倩坐了下來,“動不動就是大字報、遊行、批判會,以為還是當初他們那個時候呢?遊行誰不會啊?我們這些憑著真才實學考上的大學生還能怕了他們?”


    蔡敏倒了一杯水捧在手裏喝,深有同感的樣子:“誰不知道他們那些人是怎麽被推薦成工農兵大學生的?誰不知道他們是靠的什麽進的京大?怎麽還有臉在我們麵前耀武揚威?”


    進入北大的工農兵學員全都是各地革委會推薦的,其素質良莠不齊,可能會有一小部分比較優秀的人才,不過大部分學員的整體素質確實不高。


    “我給大家講個笑話啊。”蔡敏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拍了拍手讓大家注意聽。


    據說伍豪當初就曾經批評過京大新招收的工農兵學員,因為《rm日報》頭條刊登了一條時政新聞,“外交部長姬鵬飛到機場迎接來訪的客人”,然後京大的工農兵新生竟為此發生了一次爭論,到底外交部長叫“姬鵬飛”,還是“姬鵬”……有相當一部分學員認為是後者,外交部長姬鵬,飛去機場迎接來訪的外賓。


    伍豪很是生氣,京大的大學生應該是整個中國最有文化的一批人,可是卻連這麽一點常識都沒有,每天忙著造反革命,就是不去學習知識文化,這樣下去中國怎麽辦?


    宿舍裏的姑娘們都笑了起來,杜小倩拍著床板問:“不會吧?這種句子他們都能產生分歧?真的假的啊?”


    陳琳琅捂著嘴巴笑:“我也聽說過,應該是真的吧。”


    何玲玲也接口說:“是啊,聽說他們上課時連老師講什麽都聽不懂!有的直接就是小學畢業就來京大了!連課堂筆記都不會做!”


    茅愛紅看了趙麗芳一眼:“行了別說了,趕快收拾收拾洗洗手腳休息吧。”


    趙麗芳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她可不會那麽敏感,覺得她們議論的話題會掃到自己身上。就算是她真的從來沒上過學,現在能夠和她們在一個宿舍一個教室裏,就已經代表她和她們站在了相同的高度。


    周一的時候,趙麗芳把全部的手稿都帶去找安老師,安老師看了看就說下午去找《六月》主編郭老師,然後再給她消息。


    周三下午沒有課,安老師帶著趙麗芳去見郭老師。


    《六月》的編輯部還沒有掛牌,不過已經在京大未名湖畔的一棟古典小樓中開始了籌備工作。郭老師的辦公室在二樓,推開窗戶就能看見已經春色明媚的湖水和垂柳。


    郭老師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儒雅男人,看見安老師帶著趙麗芳進來,就從辦公桌後麵走出來,和趙麗芳熱情握手。


    “趙麗芳同學,你的大作我已經拜讀,能見到你非常高興。”郭老師和安老師是京大同學,彼此之間很熟,他聽安老師說過寫這部小說的是今年剛剛入學的曆史係新生,一個女生,但是沒想到是一個這麽年輕漂亮的女生。


    趙麗芳雖然心情激動,但還是保持了落落大方的姿態。


    “咱們就直接點,討論一下《社員們》這部小說,對這部小說我很看好,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小細節值得商榷。”郭老師把他們帶到辦公桌前,拿出趙麗芳的手稿開始認真地和她討論。


    首先,郭老師建議趙麗芳把故事發生的地點虛構一下,不要使用紅旗鄉後山村這樣真實的地名,以免惹來一些麻煩。畢竟這部小說中總是要有反麵人物的,如果使用真實地名,難免會有人尋找原型,往具體某個人身上套,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趙麗芳想了一下,還是同意了。雖然這樣的話,可能不能讓村裏的鄉親們看見熟悉的名字,但是也避免了傷害和他們之間的鄉親感情。


    於是故事就改成了發生在五星公社石頭堡。


    五星公社石頭堡是個北方的偏僻山村,但在那十年運動中也未曾逃過劫難。


    石頭堡大隊長孫豐收去公社開會,公社革委會主任潘永紅命令所有隊長必須提交一個本村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否則就是對革命的不忠誠不重視。


    孫豐收沒有勇氣反抗,不得不把石頭堡家庭條件最好的桑伯遠寫到了名單上,理由是“富農”。原本家境不錯、生活平靜的桑家,命運頓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桑伯遠是一個勤快節儉的老農,他相信隻有土地不會欺騙自己,新社會的政策讓他非常高興,對未來生活充滿了憧憬。誰知道突然一個晴天霹靂,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壞分子,被押到公社批鬥遊街,被人們淩辱毆打,他的世界崩潰了。


    他的大女兒桑青青初中畢業,聰明漂亮,剛剛被分配到公社小學工作,卻一下子失去了工作,未婚夫林奮讓她跟家庭劃清界限,桑青青拒絕後,未婚夫和她分了手。桑青青十分痛苦。


    桑伯遠的兒子還在上小學,也被同學歧視嘲笑,哭著回家,書包和衣服都破了,再也不要去上學。


    桑伯遠的妻子拍著腿在村口罵,被民兵抓起來綁在了樹上,成為了桑家反動的實例。


    大隊長孫豐收心中愧疚,偷偷地照顧桑家,卻被林奮揭發,免除了職務。林奮巴結上了潘永紅,和潘永紅的侄女談對象,成功當上了石頭堡的大隊長,在村子裏推行各種假大空的口號和左傾路線,把原本一片安寧幸福的石頭堡弄得雞飛狗跳,引起了社員們的集體反對。


    故事發展到這裏,趙麗芳的設計是讓桑青青去找上級揭發林奮和潘永紅的罪行,但是郭老師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應該在這裏加入一個上級幹部,讓這個幹部來到石頭堡,親眼目睹林奮對石頭堡鄉親們的禍害,產生了強烈的憤怒,認為這根本不是一個黨員幹部應該做的事。


    於是這個上級幹部采取了行動,在桑青青的配合下,將林奮和潘永紅繩之以法,讓石頭堡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軌跡。


    這個思路確實更符合主旋律,趙麗芳並不覺得抓緊主旋律有什麽可恥,她立刻就開始修改接下來的大綱,而且把這個上級幹部寫成因為反對大運動中的左傾路線,所以被排擠發配到了偏僻的石頭堡,心中也充滿了矛盾。正是石頭堡的現狀讓他產生了鬥爭的勇氣,明白了身為一個共產黨人應該具有什麽樣的責任,讓他勇敢地站出來和錯誤路線作鬥爭。


    然後林奮感覺不妙,反手揭發潘永紅,把潘永紅的各種罪證都交到了上級調查組手裏。為了證明自己改過自新,他還去找桑青青乞求複合,被桑青青斷然拒絕。


    最後的結果是,上級調查組查清了整個事情,為桑伯遠平反,抓捕了潘永紅和林奮。桑青青站在村口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石頭上,望著東方天際升起的朝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新的一天開始了,她要去好好工作,為建設共產主義社會而努力。


    一起把整個大綱又捋了一遍,郭老師對趙麗芳更加滿意了。


    這個女生態度不卑不亢,平和寧靜,勇於接受批評,還能舉一反三,一點兒也沒有很多有才華的年輕人難以避免的傲氣自大,實在很難得。


    “很好,趙麗芳同學,你這部小說,我有感覺,一旦發表一定會引起各界強烈反響。努力吧!”郭老師鼓勵地說,“你很有靈氣,文筆有傷感有反思卻沒有戾氣,故事有深度有溫暖而沒有怨氣,這也反映了你的內心是衝和淡泊卻又充滿希望的。希望你堅持下去,未來的文壇,必然有你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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