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皇後說得累了,撐著女官的手隨便挑了把椅子坐下,取了頭上的鳳釵轉在指間。


    溫仲德輕輕地拉了溫阮一下,給了她一個眼神。


    溫阮心領神會,走到大姨身邊,接過了她手中的鳳釵,扔在地上,小手按在她肩上,輕聲說:“大姨這些年,辛苦了。”


    大姨抖了一下肩膀,撇嘴道:“我可不是為了你們家,別在這兒瞎感動。”


    溫阮笑:“知道,大姨是為了我大表哥嘛。”


    皇後抿著些笑,沒再說什麽。


    那邊的文宗帝靠在台階上,抬起渾濁的雙眼看著溫仲德和皇後,奇怪地笑了下。


    “縱使你們有千般說法,你們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你們就是不忠。皇後不忠於夫君,溫仲德不忠於君上,不忠之人,孤要來何用”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神又在溫阮身上停了一會兒,囈語般的聲音說:“本來孤想留你一命的,但也許,當年你還在你娘肚子裏的時候,孤就該殺了你。”


    溫阮看著他:“陛下,恐怕事情不會如你所願。”


    “宮中這些神神鬼鬼之事,是你鬧出來的,對吧?”


    “臣女不敢。”


    “你不敢?”文宗帝冷笑了聲,“你真以為這些東西就能讓孤糊塗?真以為隻要孤心神大亂,你們溫家就有機會?溫阮,你該多跟你父親聊一聊,他會告訴你,孤的意誌遠比你想象中的堅定。”


    文宗帝拖著步子一點點靠近溫阮,陰冷的眼神看著駭人:“孤乃天子,諸邪不侵,百害莫近,你以為你這點雕蟲小計,能讓孤敗下陣來?”


    溫阮對上他的眼睛,平靜而從容,“老鼠吃大象。”


    溫阮從來知道正麵硬剛沒幾個剛過得文宗帝的,這實在是一位計謀多端的帝王,也實在是個後手不絕的陰謀家,所以溫阮選擇另辟蹊徑,從別處著手,於細處用刀。


    千裏之堤,潰於蚊穴。


    強勢如靖遠侯或許都不是文宗帝的對手,但小人物如溫阮,完全可以在食物鏈的完整閉環裏充當老鼠。


    誰都可以壓她一頭,但她隻要能吃掉文宗帝這隻大象就可以了。


    宮變是指,宮廷嘩變。


    溫阮聽著外麵漸漸急切起來的腳步聲,心知文宗帝已經著令宮中侍衛來捉拿他們了。


    今日這傳召連鴻門宴都不是,直接就是明晃晃地擺好了鍘刀,請自己和父親把頭伸進來。


    溫阮看著宮裏的雪漸下漸大,迷離飛雪中,紅牆碧瓦都透著靜諡而端莊的味道,厚重奢華的深宮禁苑一下子就將她的思緒拉走了很遠。


    很久以前,她是想去故宮看雪的大軍之一,想親眼一睹被皚皚大雪覆蓋的紫禁城是何等的莊嚴肅穆,又安靜純白。


    但她一直沒有機會,不曾想這個願望,竟在此處實現了。


    安靜的飛雪如柳絮般,飄進了大殿內,洇濕了地麵,空氣裏氤氳著冬的凜冽氣味。


    殿中的爐火紅通通地燃燒著,燒得發紅的銀炭張揚著紅透的顏色。


    文宗帝看著雪說:“晉親王已被禁足府上,你大哥溫北川今日早朝後就直接押在了宮中,你二哥溫西陵也已被人看住,王成的人早已將你溫家的人盡數控製,就連你的朋友,回春閣的掌櫃,也有人盯著。”


    “溫阮,隻要孤在這裏下一道旨意,他們的人頭都要落地。”


    “今日這雪下得好啊,等到他們的鮮血鋪就了京城的地磚,再下一場大雪,就能全部蓋住,幹幹淨淨,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孤沒有糊塗,孤知道你們要做什麽,你們想讓孤留一座空城毫無防禦,但仲德啊,孤是不會給你機會的。”


    “反正話已說到了這份兒上,孤再問你一次,孤要溫阮,你給不給?”


    靖遠侯踏出一步,攔在溫阮身前:“不給。”


    “你將她給孤,她還活一命。不給,孤連她也殺了。”


    “陛下過於自信了。”


    “哦,說說看,讓孤看看,你還有什麽後手。”


    溫仲德微笑。


    如何將一場宮變的死亡人數控製在最小的範圍之內,是溫仲德一直頭疼的問題,他覺得,宮變是吧,又不是什麽大事,不要搞得滿城風雨的,也不要搞得遍地屍骨,鮮血成河。


    咱最好是悄沒聲息地完成宮變,悄沒聲息地搞垮皇帝,沒必要風風火火地揚旗於城,縱火於市。


    所以京中守備軍的王成死也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腦袋竟會被一個女人用劍指著。


    劍是淩雀劍,握劍的人自然是於悅。


    於悅的劍寒光凜凜,抵在王成脖子上。


    “王大人,放了溫西陵!”


    王成在這等關鍵時刻爆發出了他一個京中守備應有的骨氣:“護衛京城乃是我王成的職責,於悅,你是要犯上作亂嗎!”


    “用溫阮的話來說,這是叛變。”於悅的劍往前推了一下,在王成的脖子拉出一道血痕:“王大人,你若是不依,可別怪我下手無情!”


    “於悅,你乃是右相府的人!今日溫家作亂,你右相府勤王在側,你竟叛出家門,悖逆君王!你這等不忠不孝之人,何有顏麵苟活於世!”


    “放你娘的臭狗屁!”溫西陵暴怒而起,抬腳重踢在王成後背上。


    搶了於悅的劍,他就給王成捅了個透心涼。


    於悅看得眼皮一跳。


    溫西陵沒耽擱時間,拖起於悅的手就往外跑。


    大雪裏,溫西陵拉著於悅的手狂奔在街頭,就似將於悅自於家那水深火熱般的地獄裏拉出來一樣。


    於悅看著溫西陵緊繃的下頜和揚起的頭發,泛紅了眼眶。


    她離開於家不容易,她來幫溫家也不容易,不論於家待她如何,她身上流著的都是於家的血。


    那時家中,她姨娘冷嘲熱諷著說:“死在外頭了最好,這般養不親的白眼兒狼,也不知道相爺你有什麽好心疼的,成日與溫家的人廝混在一起,相爺可要當心哪日是被她連累了。”


    相爺不說話,隻是看著於悅。


    姨娘又說:“老爺,您不如將她逐出了家門更好,今日宮中事情那麽多,若是陛下最後清算,您可莫要因著她被陛下責罰。”


    於是於悅被逐出家門,自此生死都與於家再無幹係。


    於悅心底的那絲掙紮和為難,也被一刀斬得幹幹淨淨。


    她淌著淚,端端正正地叩了三個響頭,拜別了父親,什麽也沒帶,隻帶上了那把溫西陵送她的淩雀劍,駕馬找到他。


    從此她無家可歸,溫西陵是她餘生的依靠了。


    溫西陵始終緊緊地握著於悅的手,一邊跑一邊說:“我爹說了,我是被陛下忽視得最厲害的,所以我做事文宗帝才不會有所察覺,於悅,我們現在去晉親王那兒,得先把他救出來……於悅?”


    溫西陵回頭,看到於悅紅通通的眼眶。


    溫西陵連忙哄著:“你怎麽了?是不是剛才嚇著了,對不起,事情太著急了,我沒時間想其他的辦法。”


    “說什麽玩意兒,風太大吹得我眼睛疼。”於悅抽出手心,握緊了淩雀劍:“你去找晉親王,我去找落落,還有辭花,我們分頭行動。”


    “你真的沒事吧?”溫西陵心細地問道。


    “有事兒也等今天過了再說,磨磨嘰嘰的,你不著急我還急著救溫阮呢。”於悅拍了下溫西陵的肩:“比賽啊,看誰動作快。”


    “比就比,輸了你可別賴皮。”


    兩人相視一笑,分頭跑開,於悅火一般顏色的紅衣在風雪中肆意綻放。


    落落見到於悅時,有些意外,因為在溫阮的安排中,來接她的人應該是辭花才對。


    落落問:“辭花公子呢?”


    “在呢,這兒!”辭花披著一身的風雪跑進來,衣上沾滿了雪片,他拍著雪看向於悅:“於姑娘,你怎麽在這兒?”


    “來接你們啊?”


    “接?別鬧了,我們出不去的。”辭花挑開一點簾子,指著對麵街道上的幾個人:“看見沒,那都是暗哨,就盯著咱這兒呢,落落是走不出這間鋪子的,你進來了,你也走不出去。敢踏出一步,亂箭射死。”


    “那怎麽辦?”於悅急聲道。


    “等。等誰?”


    “等九爺。”


    “陰九?他不是去追紀將軍了嗎?”


    “是啊,等他回來。”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也不知道,等就完了。”


    看著於悅有些不安的神色,辭花笑道:“於姑娘別緊張,不會有事的。”


    於悅卻說:“我擔心的是溫阮,她此刻在宮中,什麽消息也傳不出來,若陛下要在宮中對她不利,我們連救也救不到。”


    辭花微笑:“救得到,莫慌。”


    京中還有個殺器呢。


    藍綣。


    宮裏要真走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藍綣就是把命搭在那兒,也會護著溫阮無恙。


    宮裏還沒有走到魚死網破的地步,溫仲德感受著外麵越來越肅穆的殺機,還有鐵甲與兵器相撞的聲音,坐在禦書房的門檻上,揣著手,活似個下地幹完活兒的農夫般靠在門框上,隻差來管旱煙了。


    他看著外頭,笑聲說:“陛下,你記不記你登基那日也是這麽個陣勢?晉王在外麵帶兵圍宮,我在裏麵與你四方斡旋,最後宮門大破,鮮血塗地,我與晉王送你登上帝位。”


    “你此刻是想拿舊事說動孤,讓孤對你手下留情?”


    “臣不敢,臣隻是突然想起,如今這處境,與當年一模一樣啊。”


    溫仲德拍了下門檻,示意文宗帝坐過來,他笑聲說:“陛下,您給自己留個體麵,主動退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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