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來,倒是他當局者迷未能看透,差點出了紕漏。


    若他現在出事,莫管什麽由頭,隻要四哥收到了信,就一定不會輕易相信。線索已在,若生也在,這事已不是一句“發狂弑母”便能搪塞過去。


    蘇彧再道:“陸立展未死。”


    蘇老夫人麵色驚變,忽然明白了過來,口中話語破碎,倉皇道:“你、是你!是你給我下了套!”


    “你若心中無鬼,又何懼夜半叩門聲?”蘇彧愈發麵容發沉,“我隻問一句,當年父兄的死,是陸立展的主意,還是你的?”


    蘇老夫人渾身顫抖:“是陸立展!是他!”


    她步履遲重地連連往後退去,直至退無可退,一下將後腰抵在了長桌上。仿佛這樣才能站穩,她臉色發青地道:“我是被逼無奈,受脅於他……”


    蘇彧望著她,忽然嗤笑了聲:“受脅?”


    蘇老夫人以手掩心,聲音低微:“是呀!小五,我從來不是故意的!”


    “我雖一直怨恨你娘,但她畢竟是我嫡親的長姐,我怎會對她動什麽殺心?當年是她自己說要與我互換身份,非我迫她呀……她意外身故,我頂了她的身份不假,可我這麽些年來待你們兄弟不好麽?”


    “我對你們視如己出,可曾有過一分不對?”


    她說著聲音漸響,似有了底氣:“隻是我識人不清,叫陸立展脅迫,不得不偷取你父軍情與他,但我從頭至尾,無一分害人之心。你父死後,我終日後悔,吃齋茹素日夜誦經,沒有一刻原諒過自己。”


    “我天天盼著陸立展能夠伏法,但他手眼通天,即便現在身陷囹圄,誰又敢說他就一定不會逃脫?我想要買凶殺他,是為了萬無一失,為你父親和哥哥們報仇啊!”


    她淚如雨下,言辭懇切,每一件事都圓的起來,每一件事似乎都不是她的本意。


    若非蘇彧早已洞悉她和陸立展的關係,這會恐怕也要信了。


    最嚴密的謊言,是真假摻雜;最無恥的凶手,是殺人後沾沾自喜。


    蘇彧看著她,隻覺萬念俱灰:“陸立展怎會脅迫你?你少時為救他摔斷了腿,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固然奸猾,但也惦念舊情。”


    “若不然,他當年不會借行商之口透露你的下落,而會親自前來,借由此事同父親結交。”


    蘇彧搖了搖頭:“母親做主要同你互換身份,更是無稽之談。她不要丈夫孩子,一意孤行要同你互換身份?圖什麽?”


    “且你二人雖是雙生姐妹,但自幼生長習性不同,縱然樣貌相差無幾,但旁的呢?說話、走路、穿衣打扮乃至一個笑容,都不可能一模一樣。”


    “若要互換,必定是經年累月的謀算。”


    “她為什麽要這般做?”


    蘇彧口氣森冷地道:“她沒有動機,你卻有。”


    蘇老夫人嘴唇哆嗦,臉色陣青陣白。


    蘇彧繼續道:“至於父親,恐怕是你心虛所致,疑神疑鬼,為保周全,才動了殺心。但若死在家中,難免要查到你身上;死於戰場,甚至半途,則絕不會牽扯到你半分。”


    “而陸立展,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白能情報,為何不要?這個忙,幫了你,亦是幫了他自己。”


    削弱定國公府的勢力,對他們而言,隻有好處沒有害處。


    蘇彧一貫寡言,但開口必是字字見血。


    蘇老夫人鮮少聽他這般長篇大論,此刻一句句聽下來,隻覺肝膽俱裂。


    她罩門被破,無所遁形。


    蘇彧霍然起身。


    她渾身一震。


    蘇彧道:“四哥最遲明晚將至,還望姨母靜候。”


    蘇老夫人聞言,六神無主,愕然喚道:“小五!”她急急地探長手臂來抓他的袖子,“小五!小五你聽我說!我是冤枉的!是無辜的!”


    她口口聲聲叫著屈,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卻悄悄地摸上了燭台。


    鶴頂蟠枝,觸手冰涼。


    她聲淚俱下地道:“不論如何,你可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呀——”


    蘇彧揮開她的手,轉身而去。


    燭台高高揚起。


    “哐當”一聲,蘇老夫人愕然地低頭往下看去。


    燭台摔落在地,滾了兩滾,靜止不動。


    蘇彧目光冷冷地看著她,一言未發。


    蘇老夫人隻覺雙腿一軟,麵如死灰地癱坐而下。不過瞬間,她已如耄耋老嫗。這是心知大勢已去的崩潰,眼角眉梢皆滿刻絕望。


    等到人齊,便是發落她的時候。


    蘇老夫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天乏術。


    她眼睜睜地看著蘇彧走出了小佛堂,連門也不曾帶上。


    他已經毫不在乎會不會有人瞧見她狼狽的樣子。


    他已經做好萬全準備,料及她無法逃脫。


    門外空空蕩蕩,隻有夜色寂靜無聲地回望著她,但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已經露陷,已經落網,再無遮掩過去的機會。


    可是她明明已經瞞過了這麽多年……


    真是不甘心呐。


    蘇老夫人輕輕撫摸著自己腕上傷疤,想起那底下原來是怎樣的光滑平整。


    她們姐妹倆,一母雙生,幾乎一般無二。


    連身量、聲音都像得很。


    可姐姐的腕上,有塊胎記,她卻沒有。她們小時,乳娘便依靠這塊胎記來區分她們。但時隔多年再次相逢時,她和姐姐的區別已遠不止這一塊胎記。


    明明她們的眉眼五官還是那樣得像,可她們看起來卻是這般不同。


    姐姐優雅美麗,她卻粗鄙不堪。


    姐姐是貴婦,她是村婦。


    她甚至不知飯後上的茶水該用來漱口而非飲用。


    她看起來是那樣蠢笨。


    她羨慕壞了姐姐的高貴。


    還有那些財帛富貴、身份、名聲……丈夫……


    那樣英俊,那樣好的男人。


    她嫉妒極了。


    她們小時候明明一模一樣,為何長大了,卻變得這般截然不同?


    似雲,似泥,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入深淵。她在肮髒的泥淖裏打著轉,她嫡親的姐姐卻端坐在雲端之上賞花賞雪。


    都是因為那場燈會,都是因為那盞兔子花燈!


    一樣的衣裳首飾,一樣的香粉脂膏,已經無法彌補她失去的人生了。她再不可能和姐姐一樣。


    那個騙子,那個令人作嘔的騙子!


    她們幼時同遊燈會,她從自己手中拿走兔子燈時是如何說的?


    ——“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姐妹倆,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共享的。


    但為什麽,到了那一天,姐姐卻不肯了?


    胭脂水粉,衣飾財物,算得了什麽?她以為隻要給自己這些破爛便夠了嗎?


    那個虛偽的騙子。


    花燈可以分享,為什麽別的就不可以?


    你的人生。


    你的男人。


    你的孩子。


    我都要!


    你不給我,我便搶!


    她忍耐著,裝作可憐兮兮的樣子,一點點模仿長姐的習慣,說話的語氣、神態,走路的樣子、幅度……喜歡的東西,厭惡的東西……


    不斷和長姐秉燭夜談,一榻同眠。


    記憶,喜好,隻要她想,她就一定能夠挖出來。


    日複一日,久而久之,她終於學得惟妙惟肖。


    當那一天姐姐的貼身婢女認錯了她們時,她便知道,時候已到。她裝了那麽久的鬱鬱不樂,也該到“自盡”的日子了。


    她誘長姐入局,以蒙汗藥迷暈她,再以燭火為劍殺了她,卻讓所有人都以為死的是自己。


    恰巧姐夫人在軍營,等到回來少說也得數月之後。


    待到那時,縱然最親近的人有所懷疑,她也能夠用“妹妹”驟然離世為借口敷衍過去。苦尋多年的妹妹突然死了,誰能不難受?


    性情有些細微變化,再尋常不過。


    她殫精竭慮,算計到角角落落,也真的成功瞞過了天下人。


    丈夫和年歲大的孩子,經年累月在軍營過活。


    小兒子蘇彧,早早被送去了重陽穀,逢年過節才會見麵。


    剩下的那些丫鬟婆子,被她逐日替換,很快便都成了新人。


    她自以為瞞天過海,永無後患。


    直到多年後,她一個不慎,吩咐廚房做了一道寒水鎮才有的吃食……她慌張極了,這等錯誤,怎麽能犯?


    是她鬆懈了,還是她骨子裏仍然是那個狼狽不堪的粗鄙村婦?


    那日丈夫正好在家,瞧見後頗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


    她雖當場遮掩了過去,但事後還是越想越惶惶。


    如果他起疑了怎麽辦?如果他發現了不對怎麽辦?


    她隻能先下手為強!


    她並不是有意的。


    是無奈,是不得已,是沒有辦法。


    蘇老夫人癱坐在冰冷的地上,麵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隨蘇家父子的死訊一道送回來的,還有一封信。


    信後附了一份菜譜,皆是寒水鎮當地才有的東西。


    他並沒有起疑。


    他並沒有!


    他見著那道菜,隻是以為她想念故去的“妹妹”了!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蘇老夫人垂下手,撐著地麵想要站起身來。掌心下按到了一粒散落的佛珠,硌得人心裏都疼。


    她腳步虛浮地往門邊走,閉門,合窗,反鎖。


    然後她拔下香燭,點燃帷幔、神龕、佛像還有自己……


    她跪在蒲團上,闔眼微笑。


    依稀間,仿佛又回到了她放火燒死姐姐的那一天。


    漫天榴火紅,讓人歡喜,又讓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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