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根“木頭”,還未長成,便已有了腐朽之意。


    扈秋娘自幼也是窮苦日子裏過出來的,一見雀奴身上那些陳舊而不起眼的傷痕,便知道是怎麽來的。這一處是叫火燎的,那一處是叫人用指甲掐出來的……


    她差點便歎息出聲。


    但瞧著若生鬱鬱寡歡的模樣,那一聲已經流露到嘴邊的歎息,又叫她給憋住,咽了回去。


    身下車馬轔轔,她望著若生,嘴角翕動,有許多話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眼前的三姑娘,看著同平常似乎有些大不一樣。


    就是扈秋娘已跟了若生數月,也還是頭一回見她露出這樣陰沉的神情來。


    臉還是那張臉,眉眼也還是原先的眉眼,杏眼雪膚,一如既往的嬌俏,可那麵上的神情,叫人看著幾乎要激靈靈打個寒顫。


    扈秋娘低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重新看向了懷中的雀奴。


    而若生,也就一直沒有出過聲,像她買了要送予連大太太的那尊玉佛一樣,寂然無聲。


    馬車飛馳而過的道路,漸漸從狹窄的巷子,變作了寬闊的街道,不多時,就又變成了窄巷。再往前行了片刻,馬車也進不去了。


    於是,車夫便勒住韁繩,將馬車停了下? 來。


    拉車的馬兒,來回踱步,半響才安靜下來。


    外頭響起輕微的腳步聲,轉眼間若生眼前的車簾子就被隻手撩了起來。


    蘇彧的聲音在外響起:“人可醒了?”


    若生鑽出車去,擔憂道:“尚未。一直在昏睡。”


    “先將人帶進去吧。”他略一頷首,命前頭的人先去將門開了。


    巷子盡頭的那間小院子,極不起眼。


    然而當若生越過蘇彧看過去的時候,她卻愣住了,而後神色大變。


    她未戴帷帽,麵上神情自然一覽無餘。


    蘇彧微蹙眉頭,問:“有何不對?”


    早在他們決意救出雀奴的轉天,這座小院子就先備好了。


    銀子是若生出的,地方是蘇彧挑的,所以此刻是若生第一次看見這座院子。


    這地方遠僻。鄙陋。距離達官貴人聚集的平康坊,十分遙遠,同先前雀奴所在的地方,也是一東一西。隔了大半個京城。方才馬車一路行來。可花費了不少工夫。


    自小長在平康坊連家大宅裏的若生。理應從未涉足此地。


    但若生盯著那座院子,腦海裏卻清晰得浮現出院子裏頭的樣子來。


    她艱難問道:“這條巷子,是不是叫八燈巷?”


    蘇彧微驚。旋即斂目,低聲說:“難道,那時你便藏身於此?”


    “遠不止如此……”若生見狀心頭了悟,他們此時身處的這條巷子,果真就是八燈巷。


    那一年,她身無分文,雀奴窮困潦倒,倆個倒了八輩子血黴的人,就這麽湊到了一塊,窮愈窮,隻能賃個最便宜的落腳處。八燈巷裏住的都是窮苦人家,巷子窄得連車馬都過不去,可見清貧。


    這裏的人,頂多知道龍椅上坐著的人是哪一位,至於人是如何坐上去的,則是半點不知,更不消說能認得京城裏的勳貴世家。


    藏身於此處,再穩妥不過。


    可若生沒有想到,竟然會這般巧。


    她忽然間,也有些明白了過來,為何那天夜裏,蘇彧會突然出現在八燈巷裏。


    這是因為,他原本就摸清了這地方呀——


    她苦笑了下,道:“我亦是在八燈巷裏,見的你呀。”


    蘇彧一怔,而後驀然微笑起來:“這倒是極巧。”


    “的確是巧。”若生微微搖了搖頭,耳旁碧水一般的精細耳墜子跟著晃了晃。


    她知道,命輪的軌跡,正在一點點發生著變化。


    前一世,她知道八燈巷的時候,已是連家落魄之際。那時的她,遍體鱗傷,苟延殘喘,而雀奴已稚氣全脫,長成了冷靜能幹的女子。但如今,雀奴還隻有十一歲,連家好好的,她也好好的。


    她們走進八燈巷的日子,足足提前了數年。


    頭頂上的天空依舊灰蒙蒙的,若生的心裏卻前所未有的亮堂起來。


    她望向蘇彧,麵容凝重,沉聲道:“一定能避開的。”


    那些凶險,定不能重蹈覆轍。


    她將聲音壓得很低,嗓音裏少了兩分踟躕,多了些許懇切。


    蘇彧凝視著她弧線優美的側麵,默然點了點頭。


    一行人邁過門檻魚貫而入,扈秋娘先抱著雀奴進了屋子,將她小心地安置在了床鋪上。突然,雀奴夢囈起來。她說得飛快,聲音忽輕忽重,話語支離破碎。


    沒有人聽清她的囈語。


    若生蹙著眉頭俯下身去,伸手去探她的額頭。


    觸手滾燙,像是一塊烙鐵。


    若生指尖輕顫,飛快地收了回來。


    方才在繡樓裏瞧見雀奴時,她麵上就似乎有病態般的潮紅,果真是病了。


    “得請個大夫來好好看一看。”若生長長歎了口氣,望向扈秋娘。


    扈秋娘卻遲疑了。


    尋常大夫,隻怕嘴不嚴實;熟悉的大夫,卻又不便請。


    若生亦知這點,沉思片刻,她吩咐了句扈秋娘讓她好生照看雀奴後,快步出了門。


    蘇彧正站在簷下同人說話,見她出來,便抬了抬手讓人下去了,道:“想請大夫?”他方才號過雀奴的脈,若生便也不瞞他,大步走至他跟前,直言道:“燒得滾燙,得請。”


    蘇彧說:“我已命人去請了。”


    周圍一片寂靜,隻有風輕輕地吹著,拂過若生纖長的眼睫。


    眼角微熱,她不由得閉了閉眼睛,道:“多謝——”


    他命人去請的,是賀鹹的未婚妻,慕靖瑤。


    慕靖瑤自小跟著慕家老爺子研習醫術,雖然未曾懸壺濟世,可醫術高明,遠勝坊間尋常大夫。


    若生方才想到的人,也正是她。


    慕家上上下下,就連丫鬟婆子也能認得幾樣藥材,慕家的姑娘,自然是懂醫的。


    不過若生並未料到,自己尚未開口,蘇彧便已經派人去請了。


    她萬分感激,他麵上神色卻依舊淡然平靜,隻是望著生了青苔的簷角,緩緩說道:“借了賀鹹的麵子。”言罷,他別過了臉去,“不過,他的麵子不借白不借,左右他比元寶還煩人……”


    可說這話時,他眼中,分明蘊著淡淡的笑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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