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間,二人一齊往廊下走去。


    夜風就急急掠過二人的衣擺,將雨水不停地往他們身上帶。就連簷下懸著的那兩盞燈,也在暗沉沉的雨夜裏被風吹得晃蕩起來,昏黃的微光愈發黯淡下去。但隔著雨幕,廊下跟廊外,這刹那錯眼瞧去竟似兩個世界一般。


    外頭黑得隻聞雨聲,再不見認識東西。


    而廊下,光亮雖微,但到底已足夠此時立在廊下的二人看清楚對方。


    蘇彧慢慢將手中的傘放下,卻並沒有收攏,對麵的人卻一點點將傘麵上積聚的雨水揮灑幹淨,這才將傘收了,靠於廊柱下。


    這是個看上去隻有三十餘歲的男人,膚色白皙幹淨,麵目可親,瘦削的身體被裹在一件深紫色的衣服下,愈發襯得他麵白無須,眸色沉靜。


    然而他看起來還很年輕,可事實上早已邁過了不惑,即將知天命了。隻是像他們這樣的人,似乎往往會瞧著比尋常人更顯得年輕些。


    他微微躬著身,束手於袖中,輕聲咳嗽著。


    蘇彧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深紫色的袖口處,上頭繡著的花紋,繁複而精美。


    少年清越而冷靜的聲音隨即在深夜中響起:“你的身子,看起來似乎大不如從前了。”


    “心病,都是心病……”


    自從那位去了後,他這把老骨頭就也跟著日漸變得羸弱無力了。


    “這些日子,辛苦蘇大人了。”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若非還有蘇大人在,小主子隻怕也早就隨主上去了。”


    蘇彧聽到這話。麵上神情才微微變了些許,然後說道:“你既身子不好就不該冒著雨夜前來,等得了機會,再來就是。”


    站在廊下的男人卻咳嗽著笑了起來:“咳……機會這東西,焉能靠等。總是自個兒找出來的。恰逢今兒個夜裏風大雨大的,咳咳……咱家想脫身也更容易。月黑風高夜,方能避人耳目啊咳咳……”


    他咳得很厲害。


    蘇彧就想起了永寧的額頭在自己掌下滾燙的溫度來,就麵無表情地道:“陳公公這模樣,就在門口看一眼罷了。”


    然而他說著這樣的話,腦海裏浮現出的卻是初見眼前的人時。對方那森然陰寒的眼神。那個時候,他見到的人同此刻冒著雨夜前來站在廊下咳嗽著同他說話的人,似乎判若兩人。


    蘇彧不由想,大抵是人老了,這氣勢瞧著也就弱了。


    “蘇大人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對麵的紫衣內侍笑著點了點頭。取出帕子掩住了口鼻,而後悶聲道,“勞蘇大人給咱家領個路吧。”言罷,他先行一步,在廊下徐徐邁開了步子。


    蘇彧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他握著傘柄,抬腳跟了上去,越過人領起了路來。


    永寧的屋子在長廊盡頭。


    這條路,蘇彧走過的次數不算太多。陳公公走過的次數那就更是寥寥無幾。


    像是近鄉情怯,陳公公原本走的穩穩的腳步,忽然間慢了下來。而後越來越慢,終於在距離門口兩步開外的地方頓住了腳步,立在陰影中不動了。良久,他才苦笑了聲,說:“小主子生得同主上太像了。”


    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相似。


    像到他一看見那張臉。就忍不住悲從心來。


    尤其是他記憶中的小童雖然生得也是這幅模樣,卻身子強健。頓頓能用一大碗飯,他就愈加忍不住難過了起來。


    永寧的身子不好。胃口也不好,吃得少,身子也就更難好起來。


    每一回見到他時,小小的人兒就會用軟糯的童音喊他,“陳公公……”


    一字一頓,喊得又輕又慢,卻口齒清晰無比。


    他聽著就高興,高興完了卻又難過得厲害。


    這人呐,老了老了就念舊,一念舊就忍不住淚眼婆娑,活像是那沒見過世麵的蠢人。他仍能在外人跟前端著架子,冷著眼笑,模樣陰寒,可一到了這地界,那就是想冷也冷不起來了。


    見到小娃娃永寧,他的心就是活的,熱的,滾燙的。


    他看向蘇彧,又歎一聲,搖了搖頭這才放輕了步子朝門裏走去。打起簾子,他朝裏看了一眼,牆角處的長條矮幾上點著燈,柔和的光亮照得屋子裏溫暖而舒適。


    這時,理應熟睡在炕床上的小童忽然動了動身子,吃力地從被窩裏爬了出來,朝著門口看了來。


    陳公公手一顫,手指間抓著的那一角簾子就脫手落了出去,懸空晃悠著。


    簾子後,寂靜無聲的內室裏,小童嚶嚀起來,帶了些許鼻音,“爹爹……”


    陳公公屏息聽著,忍不住麵露微笑,扭頭去看蘇彧。


    蘇彧神情自若地回望過去,輕聲道:“教不會。”


    陳公公就低低笑了兩聲,看著自己另一隻手裏雪白幹淨的帕子,道:“您養大了他,他喚您一聲爹,也是情有可原的。便是主子在天有靈知道了,想必也會覺得欣慰。”


    “欣慰?”蘇彧倒也是半分麵子不給,“若他活著,永寧又算的了什麽?不過一個孩子,又病怏怏的,他還能缺了這一個?隻怕連何時生的,叫什麽名,他都記不住。”


    陳公公一貫知道他的脾性,也明白這話雖不中聽卻也是實情,聞言就隻笑著歎口氣,複將簾子打起,一邊說:“是咱家不對,不該提這話茬,小主子怕是瞧見您了,您進去看看吧?”


    蘇彧卻鮮見的猶豫起來,踟躕道:“我身上帶了寒氣,不宜見他。”


    他們方才打從雨中而來,身上的衣衫褲鞋皆沾了水汽。深夜裏的雨本就冷得很,這會不曾換過衣裳的確不合適見永寧。


    陳公公道:“您想得周到。”


    “忍冬在裏頭照看著,不必太過掛心。”


    陳公公笑著輕輕一頷首,應了是。


    二人就沒有繼續留在這。轉身往邊上去。


    燈光透過窗子,變得稀薄起來,靜靜地落在他們身上。


    陳公公不喝茶,就讓人上了一盞白水小口飲著,潤過嗓子後咳嗽聲就漸漸小了下去。直至不再咳響。


    坐在另一側的蘇彧,雙肘支在兩腿膝蓋上,身子微微前傾,在看手中的一封信。少年清雋的眉眼在昏黃的燈光下慢慢現出種極冷的銳利意味來,弧度優美的下巴線條亦繃得緊緊的,輪廓鋒芒畢露。


    陳公公看著。將手中杯盞輕輕放在了一旁,道:“平州那邊的事,自有刺史大人自己能管,但這件事鬧得太大,鬧到了京裏頭。上頭也就不得不插手去管。”


    蘇彧將目光從信紙上移開,落在了他身上:“刑部那邊還未曾收到消息。”


    “這是自然,不到最後關卡,刑部的消息總是要晚上一步的。”陳公公斂了頰邊微笑,聲音微低,“但依上頭的意思,這一回八成會派您去平州。”


    “是哪一位的意思?”蘇彧側身,將手裏的信紙置於明火之上。那橘紅色的火焰就像是小蛇一般蔓了上去。須臾就將一張紙燒成了焦黑,在小幾上落了大片灰燼。


    陳公公的視線亦定定落在那團灰上,“東宮那邊還沒有動靜。”


    那就是那一位的意思了。


    蘇彧心知肚明。便問:“不過你專程提起這件事,想必不單單隻是為了提前告知我,過幾日要去平州一趟。”


    “平州劉刺史手中,應有一本賬簿,上頭記載了多年來,他收受的賄賂以及他上供的那些錢財來路。”陳公公斟酌著說道。


    蘇彧若有所思:“哦?這麽說來。隻要拿到那本賬簿,就能順藤摸瓜追查下去了。”


    陳公公點頭。


    他卻在“劈裏啪啦”作響的雨打芭蕉聲中。冷笑了下,道:“晚了。陳公公。”


    陳公公愣了下:“蘇大人緣何這般說?”


    蘇彧用左手端起一旁的白瓷盞,望著裏頭碧綠的一泓新茶,漠然說:“那本賬簿要麽就是陷阱,等著你我這些人前仆後繼栽進去;要麽就根本落不到我們手裏。”他垂眸看向水麵上的一片蜷曲浮葉,“藏了這麽多年,偏偏這個時候叫你查出來了,那本賬簿的存在豈還能瞞得住旁人?哪裏就還能輪到你我下手。”


    平州距離京都尚有一段距離,總有人會比他們出手更快。


    “劉刺史,隻怕活不長久了。”末了,蘇彧斷然下了結論。


    陳公公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霍然站直了身子,嘴角翕動著,卻隻劇烈咳嗽起來,話不成句。


    “但是,他既能將賬簿一藏就是這麽都年,想必也不是無能之輩,總會留有後招。”蘇彧低頭呷了一口清茶,“所以平州這趟,我總還是要親自去一趟的。”


    陳公公聽著,重新落了座。


    蘇彧就看看被急雨打得濕漉漉的窗子,輕聲呢喃了句:“怕隻怕,過幾日還得落雨……”


    下雨的日子,窩在家中歇著也就罷了,偏偏要出門,可就叫人不耐了。


    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是接連下了數日的雨,下得重陽穀裏水汽彌漫,霧氣朦朧。


    他站在簷下看著靈堂,麵上濕漉漉的,也不知究竟是雨還是淚。


    父兄的訃告被送進蘇家的那一日,亦是大雨瓢潑之際。


    他因而,愈發得不喜歡落雨的日子。(未完待續)


    ps:感謝離非煙親的粉紅~~感謝a_凡青、菁菜、書友140121184934099親的平安符~~擦汗,這章是說好的加更,其實昨天就寫完了,結果後台抽的發不上來作者菌就隻能先滾蛋去睡覺了,誰知道今天一直沒得空來更新,這會才發,讓大家久等了~~等會還有一章,睡得晚的親可以12點左右來刷新r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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