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淩寺自然不會相信,雲倚風此番前往梅柳書院,是為了看什麽藏品。現如今的江家,五叔倒了,大哥也倒了,若論起秋後算賬,似乎也該輪到自己頭上。雖說當初與黎青海的一切謀劃,皆是在暗中進行,理應不會被外人察覺,但對方可是風雨門門主啊。


    再想起盟主之爭時,自己曾做過的事情,江淩寺心中越發忐忑,在進屋時,還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


    雲倚風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四少爺,小心看路。”


    心懷鬼胎時,最普通的一句關懷也能解讀出別的意思,小心看路,小心看路,江淩寺後背已經濡濕,抬頭再看時,雲倚風卻已經在悠閑愜意地、一幅一幅仔細欣賞畫作了。


    “”


    季燕然最近經常帶著雲倚風畫畫,教他何為立意取勢,何為虛實疏密,如此再看前人山水時,果然就多了許多先前沒有的樂趣。江淩寺見他在那秋日丹楓圖前站了許久,似是喜歡得很,便道:“若門主看中了這畫,我明日便差人包好,送去風雨門。”


    “我隻是看看,君子不奪人所好。”雲倚風趕忙擺手,又順便一指畫中人,感慨,“這方頭闊臉的,還挺氣派。”


    江淩寺順著看過去,幾根細木棍樣的人正站在山水中,莫說“方頭闊臉”了,就連頭在哪裏都要找上半天——那為何要特意提上這麽一句呢?因為當今武林盟主黎青海,就是這麽一個氣派的長相。


    話說到這份上,在江淩寺看來,已經算是明晃晃的“明示”了。房間裏靜得嚇人,他站在原地,隻能聽到窗外風拂落葉的“沙沙”聲,饒是秋日的天氣,也生出了一腦門子的虛汗,倒是雲倚風,看著一派淡定從容,將每一幅畫都要盯上半天,方才搖頭晃腦誇讚一句,不錯。


    “是三哥讓雲門主來的嗎?”許久之後,江淩寺終於受不了這詭異壓抑,先開口詢問。


    “沒有沒有。”雲倚風否認,“江大哥最近忙著處理家中瑣事,哪裏還能顧得上我賞花看畫。”


    “若三哥同意,”江淩寺橫下心來,“我願前往江家遠在北域的商號——”


    “怕是不行。”還未等他說話,便被雲倚風打斷。


    江淩寺暗自握緊拳頭。


    “江湖險惡啊。”雲倚風將手中花瓶放回架上,扭頭一笑,“四少爺別多心,我這是為你好,畢竟江家樹大招風,保不準就有誰在外頭等著,嗯?”


    江淩寺沒有說話。


    他與黎青海二人,當初純是因利而聚,能同享好處自然好,但現在碗裏的肉已然變成足下的刀,在這種局麵下,對方會不會用自己來鋪路,的確不好說。


    雲倚風足足賞了一個多時辰的畫,方才心滿意足,走了。


    季燕然問:“江淩寺是何反應?”


    “沒什麽反應。”雲倚風道,“主動說要去北域,替江家守住苦寒之地的幾家商號。若他與黎青海有過命交情,我還能猜成是另有謀劃,但兩人的關係像也沒多好,那便八成是江淩寺已經後悔了,所以主動放低姿態,想從江大哥手中換一條活路。”


    但活路也不是那麽好換的,倘若江淩寺手中當真握有黎青海上位的大秘密,那隻怕一出江家山莊的大門,就會被對方滅口。


    雲倚風活動筋骨:“他現在才是真正的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若隻是像江淩晨一樣,犯了些熊孩子討人嫌的過失,那誠心認錯之後,關起門來打一頓也就過了,可偏偏江淩寺做下的,又是傳出去要撼動整片武林的“豐功偉績”,消息一旦泄露,江湖中人人喊打,哪裏還會再有他的半分容身地?


    季燕然道:“估摸那位江家四少爺,現在既擔心會被黎青海滅口,又擔心會被淩飛用來對付黎青海,兩頭都是敵人,處處不得安穩。”


    雲倚風發自內心道:“慘。”


    太慘了。


    而這種惶惶難安的慘日子,江淩寺一過就是兩個月。待到秋葉落盡了,丹楓城裏刮起了寒風,清月方才送來一封書信,說已將當初盟主之爭時的廚子、丫鬟、雜役、護衛全部問過一遍,整理出了厚厚一摞口供,但鑒於沒什麽要緊線索,就不送來給師父了。


    季燕然替他溫著酒,打趣道:“買賣做成這樣,我可不付銀子。”


    “在比武前夜給人下毒,這種卑鄙伎倆,自會做得萬分隱秘。”雲倚風裹著厚厚的披風,正在興致盎然作畫,“說不定現場壓根就隻有江淩寺與黎青海二人,找不到人證物證,也在情理之中。”


    “那要怎麽辦?”


    “風雨門這兩月的動靜,一半是為查明線索,另一半也是為了做給黎青海看。”雲倚風放下筆,“他不是傻子,知道這代表什麽。”


    “你想逼他狗急跳牆,主動露出馬腳?”季燕然遞過來一杯酒。


    “若江家背後沒有王爺,那漢陽幫或許還能放手一博。”雲倚風道,“但你我如今長住江家山莊,就差在丹楓城裏安宅置地,誰又敢同江大哥作對?黎青海老奸巨猾,自會理清其中利害,所以我猜他狗急跳牆的可能性不大,倒極有可能主動退讓,甚至是交出盟主之位,以求自保。”


    “說句私心話,我是想讓淩飛做武林盟主的,中原江湖安穩,朝廷才能省心。”季燕然道,“但他誌不在此,滿心隻想做個吊兒郎當的富貴閑人,我也不好強求。”


    這不巧了嗎。雲倚風心想,我也滿心隻想做個吊兒郎當的富貴閑人,每日撫琴作畫,吃完飯便去國庫溜達散心,逛一逛金山銀山,再順便搬幾口粉彩大缸回家,快活似神仙。


    千裏之外的王城,李璟被惦記得連續打了七八個噴嚏。


    李珺趕忙關懷:“皇兄可是染了風寒?”


    多喝熱水。


    “燕然送來書信,說今年要留在丹楓城過年,不回來了。”李璟遞過來,“你也看看吧。”


    李珺“哎”了一聲,心中一陣酸溜溜的羨慕嫉妒,留在江湖第一門派中過年啊,聽聽,這得有多氣派!肯定處處都是迷蹤俠影,一派豪俠英武氣,我也想去,我也想去,我也想去。


    “你對江淩飛這個人,有何看法?”李璟又問。


    那看法可多了去,李珺眼底光芒閃爍,立刻便滔滔不絕誇了起來,恨不能用盡世間所有溢美之詞。聽到後來,李璟都被逗樂了,靠在龍椅上道:“燕然也說此人很不錯,堪當盟主大任。”


    “的確。”李珺“啪啪”一拍胸脯,“論武功,論人品,論家世,舍他其誰。”


    頗有幾分與有榮焉的自豪感,那可是我的江湖朋友。


    “那你便寫一封書信給燕然吧。”李璟吩咐道,“就說是朕的意思,中原武林,還是要交給一個能信得過的人。黎青海人品卑劣,當初能為盟主之位害人,將來便有可能為了更大的好處叛國,我不喜歡。”


    這不巧了嗎,李珺附和,我也不喜歡。


    皇兄放心,我這就擬好書信,八百裏加急送往丹楓城。


    皇家飛騎如光影奔雷,一路滾滾南下。


    密旨恰在臘月二十八那天,被交到了季燕然手中。


    江淩飛難得有空,正在陪雲倚風下棋,見到後隨口問他,又有什麽事?


    季燕然答曰:“皇兄讓我勸你,接了盟主之位。”


    江淩飛手下一抖,將棋子放錯了地方。


    雲倚風在旁安慰他,隻是“勸說”,並不算不可違抗的聖旨,若江大哥不願意,我們再——


    話還沒說完,風雨門弟子便又帶來一個消息,說是黎青海病了。


    病得有多嚴重呢?又是同先前江南震一樣,半死不活,起不來床,連吃飯都要靠人喂,那叫一個顫顫巍巍啊,看著也沒幾天好活。


    雲倚風感歎:“這招還真是萬能靈藥。”小時候不想上學堂時,就能拿來用,長大後當了武林盟主,卻還是同樣的招數。


    又道:“估摸再過不久,他就要送來書信,主動讓出盟主之位了,江大哥打算怎麽做?”


    “五叔與四弟都是江家人,做錯了事情,我自會替他們留一線餘地。”江淩飛將棋子丟回棋盒,“但黎青海一個外人,先是下藥暗害叔父,又試圖在江家扶植傀儡,如此種種,豈是裝病讓位就能平息的,我不會這麽輕易就放過他。”


    “但現在尚沒找到黎青海下藥的證據,而且就算四少爺願意一五一十供述,他有江家人的身份在,也會被人懷疑是事先串通好,用來栽贓誣陷,好替江家謀取盟主之位。”雲倚風提醒,“江大哥可有想好,要怎麽與他細細算這筆賬?”


    “我有辦法。”江淩飛道,“不過需要你與王爺幫忙。”


    “幫忙可以。”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先說好,幫完這個忙,武林盟主由誰做?”


    江淩飛麵不改色:“你覺得雲門主怎麽樣?”


    季燕然牽過雲倚風的手:“走,讓他自己去處理這一堆棘手事。”


    “回來!”江淩飛歎氣,“若我做得不好呢?”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雲倚風熱情鼓勵,誰還比不過黎青海了,那我們可就這麽定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隨機200個紅包明天更9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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