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頗有微詞”,算是委婉說法,因為在孔衷接下來的描述中,那位雍容婦人對皇家的怨恨,聽起來可是一點都不“微”,咬牙切齒的,隻恨不能與李家人同歸於盡。


    雲倚風吃驚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她就當著先生的麵,說得這般直白?”


    “我當時也被嚇得夠嗆,連連勸她要謹言慎行。”孔衷道,“江二爺聽到之後,心裏亦是沒底,私下同我提過,要盡快將那主仆二人送回蒼鬆堂,不能再讓她們繼續借宿。”


    至於婦人的身份,就確實不知道了,隻能根據字句猜測,她之所以對皇室有著滔天恨意,是因為父兄叔伯、此生摯愛,皆是死於朝廷之手。


    這個除去謝含煙,似乎也尋不出第二人了。


    雲倚風又問:“關於那名婢女,先生可還記得什麽特征?”


    “她沉默寡言,有時候一整天都說不了一句話。”孔衷道,“不過我聽江二爺說,那婢女似乎對江五爺有些意思,所以想要留在江府。”


    風流才子探聽到的事情,還當真挺風流。而且據說婦人對這段關係並未反對,稱江五爺對父兄皆有大恩,往後還要仰仗江家報仇雪恨,將自己的貼身婢女送給他,也算是一種報答。隻是那五夫人實在凶悍,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就一直拖著,拖著,直拖到孔衷離開江府時,仍未言明。


    “江五爺對她的父兄皆有大恩,將來還要報仇雪恨呐。”雲倚風摸摸下巴,“多謝老先生,今日這番話,可算是幫我一個大忙。”


    言罷,便與季燕然雙雙告辭。兩人離開孔宅,往出城的方向走了幾步,見四下無人跟隨,便默契地一拐彎,雙雙鑽入一條小巷,又挑一棵繁茂大樹,悄無聲息地隱入了層層枝葉中。


    恰好能看清楚整個孔宅的動向。


    雲倚風用胳膊肘打了他一下:“何時發現異常的?”


    季燕然笑笑:“你呢?先說說看。”


    “說話的神情。”雲倚風道,“我前陣子其實直到現在,都經常會突然忘事,所以知道記性不好、努力回憶時是什麽感覺。而那位孔老先生,要麽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思考的過程,要麽就冥思苦想大半天,再來一句什麽都不記得,未免太過奇怪。”任何一個正常人,都該有一些處於“清晰記得”和“完全不記得”之間的模糊印象,若隻有前兩種,那隻能說明對方早就有所準備,將該說的提前背個滾瓜爛熟,不該說的,一律推說不記得。


    “還有,我見王爺全程未發一言,就更加斷定有問題。”雲倚風又問一回,“你呢?”


    “我就簡單了。”季燕然笑笑,“那封信並非孔衷原稿,是我後來謄抄的。”原字跡潦草狂放,像是醉後所書,抄時卻刻意求個工整,前幾句的問候也改了內容,而那躺在床上的老人,隻看了一眼開頭,便爽快承認是親筆所書。


    雲倚風:“”


    你這法子,的確簡單。


    “從江家找出那封書信時,我已派人檢查過了,的確是陳年舊物,也的確是孔衷本人的字跡。”季燕然道,“所以大致能排除今人偽造,有意誤導你我的嫌疑。”


    但找到那封信函時,現場有許多風雨門弟子,在風雨門弟子身後,還站著掌燈的江家侍女,說不定屋裏還有奉茶的雜役,剛好就瞄到了什麽,總之,消息並非是全然被保密的。


    雲倚風警覺:“你是在懷疑我風雨門的人?”


    “我這不還說了江家的侍女雜役嗎。”季燕然立刻解釋。風雨門怎麽會出錯呢,風雨門一定是沒錯的,九成九是江府有鬼,我們回去再同江淩飛算賬。


    “算了,王爺的懷疑也沒錯。”雲倚風靠在樹杈上,“不管是誰吧,消息果然被泄露了,被對方搶先一步。”也不知孔衷是受了何人的威脅或利誘,才會說出方才那番話,或者幹脆,現在躺在床上的究竟是不是孔衷,還都沒個準。


    晚陽穿過樹葉間隙,灑在臉上有些燙意。


    季燕然用手替他遮住陽光,低頭親了親,反正閑來無事,美人在懷美人還挺香,茉莉混合著淡淡一絲藥味,自烏黑發間與雪白頸側盈盈散出,全身處處好看,當真像是抱了個大神仙。


    雲倚風往側邊一躲,命令:“坐好!”


    “孔宅有動靜了嗎?”季燕然在他頸間磨蹭。


    孔宅沒有動靜,你的動靜倒不小。雲倚風被他呼吸拂得又癢又想笑,卻又無計可施,隻好由著對方亂來——反正再亂也亂不到哪裏去,反手拍拍他的腦袋以示安撫,自己繼續伸長脖子盯著不遠處。


    季燕然在鎖骨處親了一口,滿意道:“雲兒還挺配合。”


    “那是,沒有一點真本事,如何能留住見過大世麵的蕭王殿下你。”雲倚風嘴裏胡亂敷衍兩句,卻見孔衷已經出了院子,便趕忙坐直身體。季燕然正將下巴放在他肩上,專心致誌輕薄美人呢,這一來,上下牙重重磕在一起,眼淚都快要冒出來:“這就是你的‘真本事’?”


    “哎呀,沒注意。”雲倚風推卸責任,“孔衷的錯。”誰讓他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選在蕭王殿下到處亂啃的時候出來?果然啊,亂臣賊子,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孔衷鎖好大門後,顫巍巍轉過身。


    夕陽西下,農夫歸家,街上正當熱鬧時。各種小攤都支了起來,茶棚老板娘身著鮮豔紅裙,笑得滿麵春風——今日開門飛橫財,可賺了不少銀子呢。


    孔衷小心避開這份熱鬧,彎腰鑽進一條僻靜小巷,七拐八拐,向著出城的方向走去。


    腳步也由先前的蹣跚遲緩,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拐杖丟了,腰背也挺直了,臉上布滿皺紋的麵具被撕扯丟到一旁,再回首間,眉眼深邃,竟是當初在西北大漠中,假扮雪衣聖姑的那名婦人!


    一匹馬正在路邊等她。


    婦人麵露喜色,匆匆小跑幾步,伸手欲解馬韁,手腕卻驟然一痛,震得半邊身體也麻痹瞬間。


    身後傳來颯颯破風聲。


    婦人心知不妙,便又想像當日在大漠中時,施展遁地絕學逃走,一條雪白蛇形軟鞭卻已纏住了她的腳腕,整個身體亦被重重拖向後方,“砰”一聲摔在了樹下——雲門主還是很講仁義的,念及對方是名中年嬸嬸,特意為她挑了處最厚實噴香的花叢,不至於摔得太過狼狽淒慘。


    季燕然半劍出鞘,將龍吟抵在她頸處:“閣下到底是誰?”


    婦人閉起一雙美目,不肯再發一言。


    萬裏城,府衙。


    馬縣令原本正在有滋有味吃肉喝小酒呢,突然就接到通報,說是蕭王殿下來了,驚得險些飛了胡子,一路連摔十八跤,連滾帶爬進了前廳。


    雲倚風趕緊扶住他:“這位大人慢著些。”


    “下下下官——”


    “不必行禮了。”季燕然擺擺手,開門見山問,“孔衷呢?”


    馬縣令趕緊道:“在家,在家,下官這就差人去叫。”


    雲倚風:“”


    自然了,孔宅裏頭空空如也,莫說是人了,鬼影子都找不到一個。馬縣令大汗淋漓,連說孔衷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所以大半時間都躺在家中,請了個仆役,靠著兒子從外頭寄來的銀錢度日,怎麽突然就消失了呢,前幾天坐在街上曬太陽時,自己還與他聊過幾句,當時沒聽要出遠門啊。


    左鄰右舍也說,前日還見孔先生在街上散步,買了最愛吃的桂花酥,又逗了一陣善堂裏的孩子,樂嗬嗬的。


    看來失蹤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牢獄中,雲倚風看著麵前婦人,歎氣道:“你該不會將他殺了吧?”


    “我殺他做什麽,一個無知文人。”婦人冷冷道,“他去找兒子了。”


    雲倚風:“找兒子?”


    “他的獨子在南洋經商,我便冒充商會的人,說要接他過去。”婦人道,“孔衷高興極了,答應得也爽快,我就在昨日清晨,安排了車馬隨從接他南下。”


    雲倚風繼續看著她。


    “我隻想讓他騰出位置,自不會濫殺無辜。”婦人似乎被盯得不悅,皺眉,“還請了大夫,給了他一大筆銀錢。現在車馬應當還沒出漓州,你們若不信,隻管派人去追。”


    “我自會派人查問清楚。”雲倚風點點頭,又道,“若一切為真,那閣下聽著也不像大奸大惡之徒,為何要設下這個圈套?字字句句皆在暗示王爺去查江南震,直指他與舊日謝家關係匪淺,你們之間究竟有何冤仇?還有,是誰通風報信,告訴你我們會來萬裏城,會去找孔先生?”


    婦人道:“你的問題有些多。”


    “在大漠裏設下**陣,熏得我頭昏腦漲好幾天,還冒充我娘,現在多答幾個問題做彌補,也是應該的。”雲倚風理直氣壯,嘖道,“而且不止這些,你更曾與耶爾騰交好,光憑這條,便已是砍頭的重罪。”


    “你不必拿砍頭來威脅我,我並不怕死。但在臨死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對蕭王殿下說。”


    “為何隻能對蕭王殿下說?對我說也是一樣的。”


    “同你說,你是李家人嗎?”對方目光咄咄。


    雲倚風誠心道:“你們若少鬧些事,說不定現在我已經是了。”


    婦人被這厚顏無恥的淡定回答,噎了半天。


    最後咬牙:“這話,是小姐讓我帶給蕭王的。”


    雲倚風微微一皺眉,小姐謝含煙?


    作者有話要說: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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