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兩人誰都沒有睡著。雲倚風靠在他懷裏,原想聊些別的,好讓氣氛不這麽沉悶,卻想了半天也沒找出合適話題。最後還是季燕然先道:“如你先前所料,他果然提出讓周九霄與楊博慶回去。”


    “這二人設下圈套欺他瞞他,根據傀儡師的口供,甚至還想將他也一步一步變成偶人。”雲倚風道,“更用一個空殼美人,誘得他心醉神迷,怕是到現在還沒緩過神。如此種種,按照耶爾騰的性格,不殺對方已算手下留情,哪裏還有親自救人的道理?”


    除非他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救。


    當日大漠中的雪衣“聖姑”,或者是其他站在周九霄身後的主謀。


    從失竊的舍利與縹緲峰開始,到十八山莊,到孜川秘圖背後的秘密,再到現如今的耶爾騰,雖說幕後之人一直未曾現身,但所表現出來的意圖,已經赤|裸地擺在了桌麵上——那是一夥對先皇有著滔天恨意的人,某些被朝廷刻意深埋於地下的往事,或許恰是他們心中最慘痛的瘡疤,所以才會如此瘋狂,才會不惜一切代價,想挑起李璟與季燕然之間的矛盾,想割裂國土,進而毀了李家的江山。


    雲倚風道:“或許可以順著耶爾騰,將這群人徹底揪出來。”


    “我明日會去軍中,與眾副將商議。”季燕然拍拍他的後背,“夜深了,不說這些,好好睡。”


    雲倚風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枕在他手臂上:“為何能同副將商議,卻不同我商議?”


    “嗯?”季燕然想了想,回答,“因為軍規就是這麽寫的。”


    雲倚風:“”


    季燕然強調:“是真的。”


    的確是真的,軍中要務事關重大,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哪有拿回家在夫人耳邊閑聊的道理?會有這條軍規,十分合理合情。


    雲倚風哭笑不得,還有些頭昏腦脹,也不知是被此人活活氣出來的,還是身子本來就虛,便索性閉起眼睛,睡了。


    季燕然合上床頭暗匣,將照明珠的光遮去九分,隻餘一片淡淡昏黃,籠住枕邊人,哄著他入眠。


    窗外寒風蕭蕭,夜色寂寥。


    翌日,季燕然天不亮就去了軍營。陪著雲倚風一道吃早飯的,隻有李珺與靈星兒。


    “來,再嚐嚐這個。”李珺熱情替他盛了一小碗灰豆湯,“我特意叮囑廚娘,沒有煮得太甜。”


    雲倚風誠心回答:“我已經要撐得走不動了,你還是有話直說吧。”


    李珺:“”


    李珺放下碗,老實交代:“七弟出門前,讓我好好看著你吃飯。”


    靈星兒早上已經聽說了談判的事,心裏正擔憂呢,此時便趁機問道:“那耶爾騰提出的條件,王爺打算如何處理?”


    “不知道。”雲倚風揉著肚子,“軍規說了,不準我過問。”


    李珺聽得吃驚:“居然還有這種軍規?”


    靈星兒著急:“那”


    “耶爾騰不是要錢要馬要糧食,是要西北十座城。”雲倚風遞給她一杯茶,“你覺得,王爺還能如何處理?”


    “西北十城雖然不能給,可血靈芝也不能不要啊。”靈星兒道,“好不容易才找到線索。”


    “王爺已經夠頭疼了,你,還有你,”雲倚風看著李珺,“都不準再去煩他,可曾記住?”


    “這事就沒有再商量的餘地了?”李珺問,“西北十城,是哪十座城?”


    “天闊、長壁、縱橫、雲莽、寧沙、古樹連、玉門、葉縣、陰山,還有此時你腳下的雁城。”雲倚風道,“自猿河起,至北山終。”


    靈星兒聽得咋舌,這麽一大片?


    李珺也覺得,這範圍是廣了些,耶爾騰未免太貪得無厭。但又道:“可對方隻給了十日為期,轉眼就過去了,哪裏容得了我們慢慢商議對策?依我看,倒不如先答應他。”


    雲倚風與他對視,你身為大梁皇族,這態度是不是太爽快了些?


    李珺趕忙補充一句:“拿到血靈芝,我們立刻就反悔!”他眉飛色舞獻計,不是有一種戰術,叫“兵不厭詐”嗎?我們先假模假樣與他簽了這盟約,後再找個借口撕毀便是。西北有大梁八十萬駐軍,到時候定能打得對方屁滾尿流逃回青陽草原,從此再也不敢生出別的心思。


    靈星兒不通國事,聽他說得慷慨激昂,便也覺得很有幾分道理,於是問道:“門主,行嗎?”


    雲倚風搖頭:“不行。”


    一腔熱火被澆熄,李珺沮喪道:“為何不行?我覺得這分明就是一條妙計!”


    雲倚風回答:“因為耶爾騰不是三歲小孩,沒這麽好騙。”


    哪怕大梁願意割讓,對方也必然不會因為薄薄一紙盟約,便爽快說出血靈芝的下落。


    李珺又問:“那他還要等什麽?”


    “等黑蛟營悉數撤離,等西北十城的駐軍全部換成葛藤部族的鐵騎。”雲倚風道,“一旦如此,那麽就算王爺想撕毀盟約,也於事無補,若想重新奪回國土,就勢必要麵臨一場浩大而又慘烈的戰役,到那時,西北將燃起不滅的熊熊烈火,百姓亦將再無片刻安寧。”


    李珺聽得啞口無言。


    雲倚風道:“比起血靈芝,我倒更希望王爺能把握住這次機會,徹底鏟除邊境隱患。”


    李珺與靈星兒對視一眼,都不再說話了。這二人一個花花享樂,一個天真嬌憨,都想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好主意,便隻好將希望寄托在季燕然身上,心想,那麽戰無不勝的一個威風大將軍,都快要變成大梁的神話傳奇了,總是能找到辦法,護住心愛之人性命的吧?


    雲倚風卻已經在盤算打敗葛藤部族之後的事情了。


    他太了解季燕然的脾氣,這回耶爾騰頻頻伸手來掀逆鱗,不掀回去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此人本就野心勃勃,又與叛黨相互勾連,對大梁而言,如同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若不及時解決隱患,隻怕將來會惹出大麻煩,所以雙方這一戰不可避免。


    而他堅信大梁是必勝的。


    從西北雁城出發,前往江南蒼翠城,沿途恰好能經過不少風景秀美的名山大川,還能順便回春霖城一趟。雲倚風攤開一張地圖,看得仔仔細細,李珺與靈星兒不明就裏,還以為他在想什麽了不得軍務,便都退出前廳,坐在暖廊裏繼續聊天。


    “平樂王,你說,萬一將來真的別無他法,王爺會答應耶爾騰的要求嗎?”


    李珺唉聲歎氣:“怕是不行,十座城呐,這可不是小事,除非能想出什麽折中的法子,比如說雙方各退一步。”


    靈星兒沒聽明白,雙方各退一步是什麽意思,比如說耶爾騰隻要五座城池?王爺就會同意了?


    李珺被問得不知如何回答,便道:“若換成我,我我我就答應了,給他五座城,先救人要緊。”


    靈星兒:“”


    李珺也挺稀裏糊塗,隻能籠統安慰她:“一定會有辦法的。”


    “一定會有辦法的。”


    軍營裏,林影也這麽說。他端來一碗牛肉湯麵,又道:“忙了一早上,王爺先吃點東西吧。”


    季燕然將地圖推到一邊:“耶爾騰那頭怎麽樣了?”


    “擊敗夜狼巫族後,葛藤部族的大軍就一直停在白楊戈壁。”林影道,“並且看對方補給車的數量,是打算長期駐紮的。在耶爾騰的帳篷裏,也的確住著幾名來曆不明的人,包括一名氣質高貴的中年婦人,應當就是那位‘雪衣聖姑’。”


    季燕然問:“雪衣聖姑,是大梁人?”


    “不是。”林影猜出他的意思,“根據打探來的消息,對方高顴深目,而且身高也與當年的謝含煙不符,要矮小許多。”


    季燕然稍微鬆了口氣。


    “我們隻有十天的時間。”林影又道,“可要想個主意,先拖延一陣子?”


    “多拖十天或者二十天,對我們而言,意義並不大。”季燕然搖頭,“周九霄與楊博慶呢?”


    林影道:“二人已經押過來了。”


    “送封書信給耶爾騰。”季燕然道,“就說本王答應放人,順便再問問他,所謂‘能讓皇兄同意割讓西北十城的好辦法’,究竟是什麽。”


    身為副將,林影其實有責任在這種時候,提醒一句主帥當以國為重。但他同時又覺得,王爺那般深明大義,哪裏用得著旁人多說這句徒增煩躁的廢話?還是閉嘴為妙,便隻低頭領命,出去辦事了。


    營帳內總算安靜起來。


    季燕然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身體中那根緊繃了一整天的弦,此時更是將腦髓也扯出尖銳的疼。碗中的牛肉麵已經沒有了熱乎氣,白白的油花凝固在一起,看得胃裏一陣刺痛抽搐。他向後靠在狼皮大椅上,皺眉閉起眼睛,足足過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勉強緩過精神,起身回府。


    夕陽西下時,雁城裏的百姓也紛紛收工,說說笑笑成群結伴往家裏走。街道兩旁的茶飯鋪子正生意紅火,小商販們也趁著人多時,擺出了各種小攤,有賣瓷器的,賣毯子的,還有賣花草的。自然了,初春尚地凍天寒,西北原也沒多少嬌豔鮮花,所以攤主賣的是枯枝——綴著幹透的花苞,一大把攥在一起,也挺好看。


    “王爺,這是燕雲梅。”對方笑著介紹,“又叫長生花。”


    隻因這個名字,季燕然便買了一束,又繞道到糖餅鋪子裏,挑了兩包酥皮點心,一起拎回家中。


    雲倚風正在同府裏的小娃娃們玩,嘰嘰喳喳的,身旁像是圍了一群熱鬧的小雀兒,見到季燕然回來,便都呼啦啦各自散去了。


    “平日裏不愛吵鬧,怎麽現在倒喜歡了?”季燕然將他扶起來,“下回不準坐在台階上。”


    “難得今日暖和,地上又墊著裘皮,外頭比房間裏暢快。”雲倚風看著那枯枝,“咦,這是什麽?”


    “燕雲梅,有一個你的‘雲’字,我便順手買了回來。”季燕然遞到他麵前,“喜歡嗎?”


    “喜歡。”雲倚風找出一個花瓶,將那束幹梅插進去,細心整理出好看蓬勃的形狀。


    季燕然從身後抱住他,看著花,想起那句“長生”的寓意,心裏如同生出一柄利刃,將血肉捅了個稀爛。


    他將臉埋在那白皙的脖頸處,許久沒說話,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再也控製不住情緒。


    “累了?”雲倚風拍拍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慢悠悠閑聊,“下午的時候,我原本打算去廚房看看的,可王嬸嬸一見到我就大驚失色,連門都不準進,塞了一塊點心就打發我趕緊走。”


    季燕然道:“嗯。”


    “所以說啊,還是玉嬸好,也不知她最近身體如何。”雲倚風感慨一句,將花瓶擺在窗台上,“站起來,我去倒杯熱茶給你。”


    “不想喝。”季燕然悶悶耍賴,“再讓我抱會兒。”


    西沉的晚陽灑進窗欞,照在那束燕雲梅上,映出一片斑駁的影子。


    房間裏很安靜。


    季燕然就那麽抱著他,一直抱著他,一動不動,像是要等到歲月的盡頭,等到兩人皆白首。


    雲倚風站在窗邊,看著遠處那蛋黃般的夕陽,看它隻骨碌碌一滾,就消失在天邊。


    丫鬟們的說話聲從外頭傳來,是要點夜間的燈燭,季燕然方才鬆開手,吩咐人換了一壺新的熱茶。他眼底早已布滿血絲,如一頭困在籠中的猛獸,壓抑、狼狽而又狂躁,這些情緒原本是他想掩蓋的,事實上在軍營裏,他也的確掩蓋得很好,甚至連林影都未看出端倪,隻當他依舊運籌帷幄,成竹在胸。


    雲倚風環住他的腰,輕聲哄:“沒事的。”


    季燕然收緊雙臂,幾乎要揉碎了懷裏單薄的身子,夜風吹過臉頰,一片濕冷冰涼。


    “我會照顧好自己。”雲倚風道,“王爺隻管去做事,不必有所顧慮。”


    季燕然閉起眼睛,嗓音幹裂:“若哪天我真的做錯了事呢?”


    “倘若真有這天,”雲倚風靠在他胸前,歎氣:“那我便趕在王爺做錯事之前,先了結自己。”


    季燕然的身體猛然一僵,心如墮入冰窟般寒涼,許久之後,方才啞聲道:“嗯。”


    作者有話要說: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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