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廣原天生驍勇, 十四歲時便已率軍奪回北境波瀾河,成為了大梁最年少的將領,往後十餘年間,更是帶領麾下玄翼軍南征北戰,掃平賊寇匪幫無數,守得了萬裏河山清明, 贏得朝野內外一片讚譽, 先帝更是將其視之為天降戰神,源源不斷的賞賜幾乎堆滿了將軍府, 據說最風光的一回,光是運送珍寶的馬車,就綿延出了好幾裏地。


    天子如此, 史官自然也不敢懈怠, 對每一場戰役都記錄得極為詳細, 其中也有不少關於蒲昌的記載。與盧廣原不同的,這位先鋒官生於鄉間,自幼就不愛念書, 人也粗獷極了, 在戰場上就動輒罵娘,嗓門還奇大無比,據說有一回同外族作戰,半個月的時間下來, 仗打沒打贏暫且不論, 敵營中一大半人倒是都學會了大梁祖傳罵人法——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


    雲倚風單手撐住頭, 看得很仔細。雖不知該不該將他當成父親,但至少也算長輩,他不想遺漏哪怕隻是半點往事。


    裏頭也提到了盧廣原與蒲昌征戰南疆的事。當時在弓角林一帶有巫族生事,不少部落深受其害,皇帝便派玄翼軍前去平亂,一打就是整整兩年。西南多林地,林中多瘴氣,再加上對方利用地理優勢,布下了重重陷阱與機關,盧廣原打得相當艱難,蒲昌更是曾被對方俘虜,九死一生方才逃脫。


    其中有一段關於機關的記載,倒是與前幾日私庫裏的暗器匣有些像,雲倚風從櫃子中翻找出來,細細研究半天,果然就在邊角處找到了一枚燙印烙痕,很像是西南那頭的文字。


    “雲門主。”德盛公公恰好端著托盤過來,說是惠太妃那頭送來的湯,叮囑了七八回要趁熱喝。


    雲倚風感激道:“有勞公公。”


    “已經看這麽多了?”德盛替他收拾好案幾,“歇一陣吧,太醫也提醒過,不可太勞累。”


    “看書倒是不累。”雲倚風捧著熱湯慢慢喝,“不過這些卷宗裏,對戰役記載得極為詳細,其餘的事情卻沒多少。”


    “史官能記什麽,不能記什麽,都是有講究的。”德盛公公笑嗬嗬道,“雲門主想知道什麽,我或許還記得一些。”


    雲倚風放下勺子:“公公能說嗎?”


    德盛公公如實答他,有些能說,有些要問過皇上,方才知道能不能說。


    “蒲先鋒像是有過一門婚事的。”雲倚風道,“後來是和離了嗎?”


    “不是和離,而是蒲夫人難產,年紀輕輕的,母子二人都沒了,在那之後,蒲先鋒也就未再娶妻。”


    “那盧將軍呢?”蒲昌是因妻子早亡,故傷心不願再娶,倒能說得過去,可盧廣原在折戟黑沙城時,已年近三十,卻依舊孑然一身,似有些不合常理。


    “這……”德盛公公似是麵有為難。


    雲倚風立刻道:“若是不能說,那我便不問了。”


    “也不是不能說,這些年外頭風風雨雨的,總該有些傳聞。”德盛公公道,“雲門主既是風雨門主,想打聽這些,可謂輕而易舉。”


    “我從未探聽過這些事。”雲倚風道,“先前是沒想過,後頭雖說知道了孜川秘圖與蒲先鋒,但一旦牽扯到朝廷,風雨門便不會貿然出手,這是規矩。”


    “是,是。”德盛公公道,“盧將軍這事,其實也不算什麽秘密,他原先是有過一個心上人的。”


    心上人名叫含煙,名字起得朦朧含情,人也生得朦朧含情,是王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而且除了樣貌,文采更是出眾,自幼博覽群書,會拳腳功夫,又精通機關奇巧術,令許多男子都自愧不如。


    雲倚風疑惑:“這麽一位聰明美麗的奇女子,聽起來與盧將軍般配得很,可謂天造地設了,為何沒能成?”


    德盛公公道:“隻因她生錯了人家,是前丞相謝金林之女。”


    雲倚風吃驚:“……通敵叛國屠殺平民,最後被滿門抄斬的那位謝丞相?”


    雖說是幾十年前的舊事,風雨門又遠離朝廷,但關於謝金林的“豐功偉績”,雲倚風還是聽過一些的。曾是連中三元的江南大才子,殿試時風頭無兩,簪花遊街時不知晃花了多少雙少女的眼,官運更是亨通,在丞相的位置上,穩穩一坐就是二十餘年。


    但就是這麽一位著名人物,臨老時也不知哪裏搭錯一根弦,竟與外族叛黨扯上了關係,利用職務之便大開邊防之門,令匪徒大搖大擺一路南下,幾乎將西北十座城池屠殺一空,引來百姓怨聲載道、戈壁血濺千裏,連風都是暗紅色的。


    “盧將軍在十六歲時,便已經向皇上求娶過一回謝含煙。”估摸著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是鐵板釘釘之事,性子急的,連賀禮都該準備好了,結果卻被皇上三言兩語,不露痕跡地敷衍了過去。


    德盛公公道:“那個時候,皇上就隱約覺察出謝家有問題了,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但又怕打草驚蛇,不好明說,便暗地裏放出風聲,說是已經替盧將軍選好了靜嫻公主。”


    盧廣原自然也聽到這件事,當夜就冒雪進宮表明心意,後頭或許是擔心又會被催促娶公主,便索性幹脆再不提親事,謝含煙也一直未嫁。再過幾年,皇上搜齊證據突然發力,令謝家一夜傾塌,男丁悉數斬首,女眷也被流放瓊州,不敗將軍與罪臣之女,二人身份懸殊,就更沒了可能。


    雲倚風問:“那謝小姐還活著嗎?”


    “誰說得準呢。”德盛公公道,“謝家那麽多男人,血染得長街都紅透了,朝中人人自危,誰還能顧得上一個弱女子,後頭就再沒訊息了。”


    雲倚風歎氣:“也是可憐了一對有情人。”


    看著他喝完湯後,德盛公公便收拾東西離開了。雲倚風又想了一陣盧廣原與謝含煙的故事,有情人難成眷屬,還是因為家族與外力這種理由,實在遺憾極了。想著想著,又分外思念起季燕然來,看著窗外斑駁的樹影,發了半個時辰的呆。


    而在另一頭,軍隊也終於抵達了永樂州。


    江淩飛環顧四周,感慨道:“可當真是窮。”


    “地勢高險,路又崎嶇,良田稀少,百姓出行不便,自然窮。”季燕然道,“先讓大家歇一會吧。”


    江淩飛費解:“你我是被迫來此,倒也罷了,可武林大會那群人,放著那麽多富庶之地不選,跑來這窮鄉僻壤作甚?”


    “這你就不懂了。”季燕然搭住他的肩膀,將先前雲倚風說過的,武林盟主被人認外甥的故事講了一遍。


    江淩飛牙疼道:“你看看你這表情。”可算是找了個江湖情報頭子,真是好了不起。


    季燕然微微挑眉,得意。


    眾人在路邊搭灶生火,準備烹煮晚飯。香味傳出幾裏地,引來了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山羊胡老道士,自稱失足跌下山,又丟了錢袋,已經餓了一整天,求一碗飯吃,若還能有酒,就更好了。


    季燕然笑笑,隨手將腰間酒囊丟給他。


    老道士一口氣灌下大半,滿意道:“這酒真不錯。”


    江淩飛在旁打趣:“酒總不能白喝,道長不替我們算一卦嗎?”


    老道士隨意看了他一眼,道:“這位少俠,最近似有一災啊。”


    江淩飛麵無表情:“那酒是棲霞藏雲,五十兩銀子一壺,付錢吧。”


    “是真的。”老道士苦口婆心勸退,“少俠此行無論是要做什麽,不如都就此作罷吧,省得吃虧。”


    江淩飛指著季燕然:“那他呢?此番我二人是一起行動,若我有災,那他豈不也一樣?”


    老道士仔細端詳半天,方才搖頭:“看不清,說不得。”


    其餘人自然不會當真,都在後頭竊笑嘀咕,說這道士八成是看王爺生得高大貴氣又威嚴,不能信口胡謅,所以才扯什麽“看不清”,隻敢糊弄吊兒郎當的江少爺。


    季燕然問他:“如何就說不得了?”


    “這,罷罷,看在酒的麵子上,那我就冒險提醒一回。”老道士咬牙。


    季燕然點頭,以示自己正在聽。


    老道士湊在他耳邊,將聲音壓得極低:“王爺此行,需得一人相助,方能轉危為安,化險為夷。”


    江淩飛皺眉:“你知道我們的身份?”


    老道士老實回答,方才諸位大聲叫嚷著王爺,我在半山腰就聽到了。哪怕不看麵相,光憑二位的言行舉止,也不難猜出誰是皇室貴胄。


    江淩飛:“……”


    季燕然又問:“得誰相助?”


    老道士苦了臉,你的命數,再說我可就要折壽了。猶豫再三,他方才含蓄委婉道:“寒風之星火,長夜之微光。”


    江淩飛提醒:“你若再裝神弄鬼,酒價翻倍漲。”


    老道士拍拍袖子站起來,將酒囊掛在臂上一抱拳:“告辭!”


    撒丫子跑得飛快。


    江淩飛哭笑不得:“這些江湖騙子,真是越來越沒有體統了。”


    “江少爺這就不懂了吧。”隊伍裏有人道,“現在這一行,光會舌燦蓮花說好話已經不吃香了,得編些血光之災出來,誰若信了,就要花錢找他消災,一來一往間,賺的銀子可就翻倍漲了。”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話題就扯到了江湖騙子,季燕然懶得討論這些事,便獨自在高處尋了個粗壯樹丫躺上去,枕著左臂,右手從腰間摸出來一個小墜子。那是他前幾天在路過玉寧鎮時買的,雖不是什麽名貴好料——說實在的,蕭王殿下也分辨不出石料的好與不好,但看顏色溫潤,雕工細膩,小小一隻胖兔子可愛極了,便想著要買下來送給雲倚風,哪怕隻能博他一笑,心裏頭也歡喜。


    夕陽沉沉地墜下了樹梢,山間泛起了星光與薄霧。


    季燕然將玉墜掛在自己腰間,腦海中不自覺就冒出“歸心似箭”四個字來,至於更情意綿綿的句子,也想不出來更多了。


    怎麽說呢,書到用時方恨少,酸詩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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