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山之死,在朝中引發了一場不小的地震。


    首先是尉遲褚, 他第一個發現了血淋淋的凶案現場, 也第一個被嚇出了毛病,睜眼閉眼都是那染血的藍緞被褥, 太醫開的壓驚藥吃了七八劑仍不見好,反而連床都起不來了, 整日裏神思恍惚, 嘴裏隻喃喃念叨著,為何一直光明磊落的老夥計,突然就成了謀財害命的凶徒, 還死得如此詭異淒慘, 不應當啊。


    “什麽應當不應當的。”夫人一邊替他拍背, 一邊埋怨, “我看王萬山啊,壓根就沒安好心。要是普通的藏寶圖也就算了, 與盧廣原有關的孜川秘圖,那是咱們輕易能沾手的嗎?怪不得朝中人人都避著他, 也就你缺心眼, 還將他當成好朋友, 巴巴拎著點心匣子去看。”


    當著滿屋子的家丁與丫鬟,尉遲褚被訓得哀哀搖頭,也就不再說話了。


    其次是禦林軍副統領鳳煦。他奉皇命保護三位王大人的安全, 自不敢有絲毫懈怠, 從守衛的挑選到輪崗時間的安排, 都是親自審過好幾遍,確保萬無一失後方才推行,裏三層外三層的銅牆鐵壁,莫說凶徒,就連老鼠也休想溜進去一隻——可偏偏,王萬山還是出事了。


    他不信巫術能殺人,卻又實在找不出別的理由,所有守衛都一口咬定,當天下午確實並無任何異常。


    若說一人失職倒也罷了,十幾名精兵一起失職……


    難不成根本就沒有凶手,那位王大人是自殺?


    大理寺衛烈道:“暫時還沒查出結果。”


    至於何時才能查出,不好說。因為案子是蕭王殿下親自在辦,但他今天壓根就沒露麵。


    鳳煦:“……”


    鳳煦道:“可城中現已流言如沸,若不盡快給百姓一個交待,隻怕會引出更多凶徒裝神弄鬼,模仿巫術殺人。”


    “連皇上也沒能找到王爺。”衛烈悄聲道,“據說是雲門主出了事,今晨吐了滿院子的血,把太妃都嚇壞了。”


    這當口,還有誰敢登門去請?


    鳳煦隻好跟著一道歎氣。


    ……


    而此時此刻的蕭王府,也確實有些亂套。


    七八個雜役端著熱水,正在衝洗著青石板上的噴濺血跡,心裏暗自發怵,這人身上統共能有多少血,哪裏經得住這麽吐。小丫鬟們從臥房裏出來,端著的木盆裏有血,抱著的白衣上也有血,刺目鮮紅,有膽子小的,已經嚇得直抹淚。


    太醫們守在前廳,戰戰兢兢、愁眉苦臉對老太妃道:“這回怕是……唉。”


    一個“唉”字拖了三尺尾音,生怕旁人聽不明白,於是又補一句:“雲門主身中奇毒,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麽,我等確實束手無策啊。”


    江淩飛站在老太妃身邊,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權當安慰。


    臥房裏,雲倚風陷在厚厚的枕被中,睫毛輕顫,好不容易才睜開沉重的眼皮。


    麵前景物虛幻,一重一重的人影晃來晃去,最後疊成同一個。


    季燕然握著他的手,嗓音沙啞:“你醒了。”


    “……”雲倚風撐著半坐起來,“我昏迷了多久?”


    “沒多久,幾個時辰。”季燕然讓人靠在自己胸前,“好些了嗎?”


    雲倚風道:“我沒事。”


    他心口脹痛,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渾身也不知是冷是熱,又緩了大半天,方才看清手背上的細密紅點:“你去找了鬼刺?”


    “太醫救不好你。”季燕然抱緊懷裏單薄的身子,嗓子越發幹裂,“我趕來的時候,院子裏、臥房裏,還有床上,你的衣服上,到處都是血。”他已經忘了當時自己的心情,隻記得懷中人蒼白的臉色,摸不到任何跳動的脈搏,和冰涼僵硬的手。


    “我知道你恨他,不想見他。”季燕然雙眼赤紅,“我……對不起。”


    “沒事,和你沒關係。”雲倚風摸索握住他的胳膊,將喉間重新泛上的甜腥味強壓下去。毒入心脈,又找不到血靈芝,他知道自己遲早都會死,隻不過先前一直以為還能再撐三五年,現在看來,卻連一年都未必能有了。


    季燕然又道:“清月還在煎藥。”


    雲倚風道:“嗯。”


    他清楚那是什麽藥。在迷蹤島上時,每一回毒發,每一回奄奄一息,都會被紮一手的針,再灌一碗泛著綠熒熒色澤的藥——痛歸痛,但至少能繼續吊住命。


    如此想著想著,就又迷迷糊糊昏睡了過去。季燕然小心扶著他躺好,又試了片刻脈象,方才推門出了臥房。


    “王爺,他怎麽樣了?”鬼刺正在偏廳裏等,看起來比任何一個人都要著急——快瘋了的那種著急,茶壺和茶杯都被捏了個粉碎,椅子上也被撓出了抓痕。


    “脈象平穩。”季燕然道,“你最好保證那碗藥管用。”


    “管用,管用,可也管不了長用啊。”鬼刺著急道,“先前能管一年的,現在毒入心脈,頂多也就管半年、管三個月,或者更短,唯有血靈芝才能解毒,王爺既這般掛懷,怎麽就不肯去找呢?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死了不成!”


    “從今日起,你不得踏出王府半步。”季燕然冷冷看著他,“若雲兒出事,我活剮了你。”


    “我不走,我當然不會走。”鬼刺嗓音尖銳,“我走了,又沒有血靈芝,他可就要死了,不能死,不能死!”


    吳所思站在一旁,聽得心口發緊,這哪裏是什麽狗屁的神醫,分明就是個瘋子。


    而更令人惴惴不安的,雲門主的命,現如今卻要交到這個瘋子手裏。


    沒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


    天上隆隆響起雷聲,密布陰雲。


    雖說已經快要入夏,卻絲毫覺察不出炎熱,滿院子的碧綠蒼翠,站久了也依舊冷得發顫。


    傍晚時分,李璟親自來了蕭王府。


    “皇兄。”季燕然歉然道,“今日——”


    “無妨,朕知道。”李璟打斷他,“雲門主的身子怎麽樣了?”


    “心脈受損,險些沒熬過去。”季燕然道,“太醫院束手無策,鬼刺說若無血靈芝,頂多隻能再撐半年。”


    “天下之大,定然能找到的。”李璟寬慰兩句,又試探,“王萬山一案,若你近期抽不開身,可要交給衛烈去辦?”


    “事關孜川秘圖,交給旁人也不妥。”季燕然道,“暗衛一直在盯著尉遲褚,暫時沒發現他與誰聯係。”


    當初暮成雪用來換貂的消息,便是說曾有人找他,開天價買王萬山的命。


    一個朝廷四品官員,政績是有的,人品也不錯,但似乎遠不值這個價錢。說句更直白的,王萬山身邊又沒有高手護衛,隨便尋個武夫,幾百兩銀子就能幹的活,何必要找天下第一?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需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而這筆生意最終沒能做成,倒不是因為殺手對價錢不滿意,而是因為殺手的貂恰好在那幾天吃撐了肚子,無精打采又吐又泄,趴著一動不動。於是買主連門都沒能敲開,就被一張散發著尿騷氣的布巾蓋在臉上,灰溜溜走了。


    於是雲倚風便命清月暗中盯著王萬山,看有誰會對他下手,果不其然,還沒過多久,就等來了尉遲褚。那日他在裝模作樣敲了兩下門後,便急匆匆闖了進來,看似關心病情,實則在掀開床簾的一瞬間,就利用袖中機關彈出冰刃,射入了王萬山的胸口。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刺穿了清月一早就塞進去的血包。巫女詛咒是要一刀穿心,雲倚風特意準備好了金絲軟甲,趁王萬山昏迷時,將他裹了個嚴實。


    至於尉遲褚冒險殺人的原因,究竟是因為王萬山當真有秘密,還是因為想要轉移視線,隱藏另一位真正的“王大人”,以及背後有沒有旁人主使,朝中還有誰是他的同黨,目前都不好說,所以季燕然也並未打草驚蛇,隻一直命人盯著尉遲褚。


    “那就辛苦你了。”李璟拍拍他的肩膀,“至於血靈芝,朕也已派人前往邊陲各部,看能不能尋到見多識廣之人,你也別太上火。”


    季燕然點頭:“多謝皇兄。”


    送走李璟後,他回到後院,就見雲倚風正靠在床頭,看著窗外樹影出神。


    “王爺。”靈星兒放下食盒,“這是門主的第二輪藥。”


    “先晾著吧。”季燕然道,“你累了一天,也早些回去歇著。”


    “嗯。”靈星兒叮囑,“那王爺可得看著門主,莫讓他偷偷倒了。”


    雲倚風聽得哭笑不得,待她走後,對季燕然道:“你聽她胡說,我可從沒倒過藥,多酸苦都能閉著眼睛一口氣灌下去。”


    “方才皇兄來了。”季燕然坐在床邊,“關心了一下你,也問了幾句尉遲褚的事情。”


    “如今我這身子,也幫不了王爺許多。”雲倚風想了想,“風雨門的人盡管拿去用。”


    “將身子養好,就算是在幫我。”季燕然又看著他,“鬼刺的事,當真不生氣?”


    雲倚風沉默片刻,搖頭。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湊在嘴邊親了親:“待你徹底養好了,有些賬,我們再慢慢同他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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