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說,我為何會在水寨說書吧。”雲定湘說道,“這個故事還得從四十多年前說起,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跟你現在差不多大,我有了一個相好,但是很不幸,她被選作了巫,巫是一不能結婚生子的,隻得終日在家中誦經養蠱,為寨子祈福。”


    “寨子裏治病驅痛全靠蠱蟲,稍有不慎就會遭蠱物反噬。我這雙招子就是當年替族長驅病時不小心被蠱物反噬而廢掉的。你們試過眼球被毒蟲啃出來的滋味嗎?哈哈,老夫我到現在都忘不了,夜裏邊還時常嚇得驚醒過來。”


    “難道不能換個人?”


    “換?在黑雲寨,每個人的生命都不是自己的,我們自己是做不了主的。”雲定湘感歎完身世繼續向我講述往事,他說雖然不能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但是隻要兩個人心中裝著對方,即便不能結婚生子,日子也過得很幸福。一直到四十年前的那一場祭祀,所有的平靜都被一個人打破了。


    “黑雲寨裏都是漢人,我們的祭祀,跟外麵沒什麽區別。按照祭祀的慣例,神隊要將供奉在宗堂裏頭的信物從寨子送到大孤山的祠堂裏,次日再由巫獨自將信物送回寨中。這一路上,所有的村民都要沿街喝彩,為神隊獻茶送米。神隊有一個打頭的米袋師父專門負責將貢品收集起來,還有兩個敲鑼打鼓的夥計幫著扛抬米袋,一個扮作仙女的黃花閨女要一路上載歌載舞詠誦湖神的豐功偉績,而巫則披紅掛綠跟在隊伍後邊,將沿途的汙穢黴運掃除。”


    不知道為什麽聽了雲定湘的描述,我陡然想起來農村裏那些類似跳大神的迷信活動。不過一看人家那副嚴肅的神情,這話我也不能直說,隻好偷偷藏在肚子裏。


    雲定湘揉了揉腰繼續說:“神隊一路從寨子出發,原本一切都挺順利的,一直到我們過橋的時候,情況突然有了轉變。平日裏想從寨子上大孤山,必須走那座鐵索橋,相信你也看到了,前些年,那座鐵索橋已經被拆掉了。”


    “為什麽要拆橋?”我問道。


    雲定湘擺了擺手,說道:“稍安勿躁,這件事我會告訴你的。”


    “那你繼續。”


    “鐵索橋隻有在祭神的日子裏才能被使用,負責看管吊橋的人,是一個老鰥夫。老頭無兒無女,一輩子沒討上媳婦,族長看他可憐,就給他派了這麽個活,避免有人在非祭祀的時候通過。”


    “那天我也在神隊裏,我們到了橋頭,卻不見老鰥夫的人影,他守的地方本就荒涼,平日裏幾乎隻有他一個人。當時我見橋頭沒有人把守,便第一個衝進了他的小屋,沒想到那小屋早就空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一看出了這樣的意外,當時就傻了眼,好在領頭的米袋師父是個老把式。他帶著我們幾個年輕人將附近搜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他的影子。”


    “因為擔心錯過了選定的時辰,對於他的失蹤我們並沒有深究,趕緊上山而去。因為找人的關係,到底是延誤了一點時辰,等我們趕到祠堂時,太陽已經下了山。我深知不妙,族中老人曾經交代過,祠堂裏所供奉的是從鎮魂寶塔。此物若是遇了陰月的精華,會引怪聚鬼招來一些不祥之物。領頭的米袋師父深知其中厲害,行至祠堂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我隻當他是累了,不料米袋師父麵色死白、滿頭大汗地說他的腳動不了了。”


    “我走上前要扶他,卻見米袋師父忽然將肩頭的米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眾人一見散落在地上的大米頓時嚇白了臉,隻見白日裏大家夥供奉的白米香茶不知何時全都黴變發黑透出了一股子死氣。”


    “都進祠堂!天亮之前一個都不許出來!”米袋師父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打了個激靈。二話不說紛紛奪門而入衝進了山凹間的祠堂。


    而那位巫,雲定湘的相好,卻說什麽也不能退的。


    她掏出了儺鼓。在西南的不少少數民族裏,鼓與蠱同音並非巧合,而是藥師驅蟲下蠱往往少不得要用鼓音來助陣。而黑雲寨的巫更是有通過儺鼓放蠱的本事。


    我個人對毒蠱的神奇之處有過些許接觸,但是聽雲定湘這麽麵對麵的一講,整個脊梁背上都微微地透出一股不可名狀的寒氣。


    “不過她那時候剛入行不久,一開始,她隻是打算破了那一袋米中的邪氣,不料越是擊鼓唱儺,那米粒越是發黑,最後散發出一股類似於屍體的腐臭味。”


    “米袋師父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他撕開了自己的褲腿,指著枯萎發黑的小腿說這是有高手在幕後下蠱,對方的目的必定是鎮魂寶塔。他要我們帶著寶塔躲進祠堂,不管外麵發生什麽都不許出來。我不願意丟下自己心愛之人逃命,硬是要留下來拚一拚。哪想我話還沒說完,忽然心頭一抽,疼得好像有人在拿錐子刺我的骨頭一樣。米袋師父大喝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把新米惡狠狠地砸了我滿頭。我渾身一抖隨即摔倒在地,心知這是最後的機會隻好一狠心丟下他們倆,自己撲進了祠堂裏頭……哎,每次想到這些,我的心,我的心……”


    我見雲定湘說到傷感處呼吸變得不甚順暢,生怕雲定湘一口氣背過去,急忙給他遞水送茶,和聲安慰:“您別難過,他們倆用寶貴的生命換取了眾人的平安,相信他們在天有靈......”


    雲定湘淡淡地說:“誰告訴你他們死了,死了倒幹淨,她......她最後生不如死!”


    “這......這怎麽弄的?”我一臉迷惑。


    “我連滾帶爬進了祠堂,其他人早就嚇得渾身發抖躲在牌位桌下不敢動彈。屋子外頭狂風大作,我雖然擔心外麵的人,卻也不得不先將手頭的正事做了。我按照祭神的儀式,將裝有鎮魂寶塔的匣子供上了牌位桌,又將其他幾個魂不附體的可憐人聚到了一處,再三叮囑他們,待會兒不管聽見什麽、看見什麽斷不可開門。”


    “其中有個婆娘心直口快,她問我要是開了門會怎麽樣,沒想到敲鑼的那個壯漢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那婆娘冷不丁地被人扇了一耳光,頓時就破了相。她嘴角滲出了一絲鮮血,眼眶裏頭淚花直轉,哭著喊著要走。我一把拉住她,不料她反過來狠狠地撓了我一把,女人啊都是老虎,發起瘋來,不是叫就是抓。我臉上叫她劃出一道又長又粗的口子,卻死活不敢撒手。我對她說這個驢犢子不懂事,等回了村裏叫族長用家法收拾。可她偏不聽,拉長了嗓門兒說現在就要走。我沒辦法,隻好招呼另一個人上來幫忙,用繩子將她綁了。”


    “屋外不停地有東西撞門,時而又好像能聽見外麵有人在喊門。那一夜似真似幻,到最後我幾乎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幻覺,隻好將四個人同時用繩子拴在祠堂的頂梁柱上。熬到後半夜的時候,整個人都要瘋了,恨不得殺出去,與那個看不見的魔鬼拚個你死我活。”


    “那屋子外麵到底是什麽?你到最後也沒弄清楚?”


    “我當然清楚,那是有人在作法!”雲定湘長歎了一口氣。


    “那後來呢?你們是如何從那個神秘高手的陷阱中逃脫出來的?”


    “我先前不是說過,有一個不該出現的人被卷入了此事。”


    “誰啊?”


    雲定湘咳嗽了一聲,“本來我已經絕望,準備殺出去一決生死,卻見黑夜中忽然有一陣亮光閃過,透著祠堂的門縫直射進來。隻見那道光越來越強烈,緊接著就聽見祠堂的大門嘎吱一聲,被人從外邊緩緩推開了。我心頭一緊,急忙鬆了繩子抄起了柴刀,不想門外站的卻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他一手攙住我那相好的,一手握著一把柴刀。正是他在危機關頭救了我們幾個”


    “年輕人?年紀輕輕有如此能耐?”


    雲定湘搖了搖頭,說道:“他有什麽能耐啊,跟我一樣,都是不學無術的人。”


    我納悶了,“這麽厲害的陷阱,他一個人就給破了,怎麽不厲害?”


    “你道他是誰啊,他就是我那個好弟弟,雲定鄂!”


    “什麽?雲定鄂?”


    “是啊,這小子,竟然跟在我們隊伍後麵,一路尾隨到了祠堂,他不是神隊的人,按照規矩,是不能到大孤山上來的,可是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愣是跟來了!”


    “那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是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的屈辱!”雲定湘咬著牙說道,“我那好弟弟,一人之力救了我們一隊人,但是按照族規,他擅闖禁地,一旦降罪,就要被杖斃。為了保下他,我隻好一人擔下了罪責,說是在進山之前,我鬧肚子,於是跟他換了身份。”


    “那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可想而知,雖然寨裏極力為我求情,也隻能換來一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此以後,我便成了寨子裏的一個廢人,人人視我為禍害,避著我走,我知道,自己在黑雲寨已經沒有容身之地了,如果不是因為這裏還有我心愛的人,我......”


    “額......你弟弟就沒有為你說情嗎?”


    “哈哈哈,他?這個雲定鄂從小就一肚子壞水,我救下他之後,他不僅沒有心懷感激,反而憑借救人有功,得到了族長的親睞,將族長的位置早早地為他預留,然而,他卻還不滿足,竟然——竟然!”


    “他怎麽了?”


    “他竟然還要奪走我心頭肉!”


    “什麽?”雲定湘的心頭肉不說我也知道是什麽,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嗎,“這個劇情真是太狗血了,親弟弟竟然要橫刀奪愛?匪夷所思!”


    “不是說巫師不能嫁人嘛。”


    “嗬嗬,可他是族長的繼承人,還有什麽他不能幹的?雲定鄂為了跟小婭在一起,編製了無數的借口,說什麽自己是為了祛除寨子裏的詛咒,隻有和巫結婚,才能祛除詛咒。”


    “誰掌握了輿論,誰就掌握了話語權。”聽到這裏,我心裏對這個雲定鄂也是嗤之以鼻。


    “就這樣,我的小婭被這個混蛋也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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