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清醒過來,江鼎再未有別的枝節,起身還劍入鞘,道:“走吧。”


    這時的他,豐神俊朗之外,通身另隱隱藏著一絲鋒芒,那是感悟劍機帶來的變化。也正是從這種變化開始,江鼎正式踏入劍修的門檻,與其他用劍的修士迥異殊途。


    白希聖自然發現了他的不同,道:“你這是感悟的什麽劍機?”


    劍機和劍意不同,劍機一閃而逝,劍意則能長存。就算是劍修本人,感悟到劍機之後,也隻能在出劍的一瞬間伴隨放出,無頭無尾,遠不如劍意操縱自如。


    以用劍的境界來說,先感劍機,再悟劍意是循序漸進的過程。劍機的作用,更多是劍意的道標。


    江鼎前世確實是天之驕子,一入門便是劍意,劍機劍意一氣嗬成,近乎天賜。這一世卻沒那麽幸運,從劍機開始,慢慢積累。當然,這也是他修為所限,畢竟前世他已經是金丹修為,現在卻才練氣,若當真直入劍意,恐怕肉身也承載不了。即使是劍機,也是因為半顆逆時生重塑人身,才能勉強承載。


    這也是個奇跡了,古往今來,以練氣之修為,能感一絲劍機者,聞所未聞。


    即使是白希聖,也看不清江鼎劍機根腳,這才發問。


    江鼎笑而不答,白希聖料想他不肯回答,畢竟涉及根本,那是最隱秘的事,也不追問,又道:“我很奇怪,你到底在幻境中看到了什麽?為什麽會突然悟了?”


    江鼎還是沒有回答,但唇角那絲笑意緩緩收斂。


    看到了什麽?


    那是他永遠不願意看到第二遍的情景。


    他以之修煉的邪氣,是大量負麵情緒所化,那些怨恨,悲傷,憤怒等等情緒雖然蘊含著巨大的力量,卻也帶來了無盡的陰影,即使以太上無情篇煉化,也不能盡去。


    到了最後一日,絲絲縷縷的負麵情緒終於爆發,交織出了一副幻境,將江鼎的魂魄深深陷住。


    在幻境中,他看到了地獄。


    那是怎樣的人間煉獄啊。人人或遭遇天劫,或互相殘殺,骨肉相殘,民不聊生。每一時每一刻,都有人死去,都有無辜的幼童,耄耋的老者無力的倒下。婦女遭受淩辱,孤幼備受踐踏,無數的悲慘景象,一遍遍的上演著。


    而江鼎,卻被束縛在這個世界之外,無力的看著這一切。


    幻境與外界的時間流逝不同,外麵不過一個時辰,他已經在幻境中看了十年。


    十年之間,世間最悲慘的情景他都看見過。按照道理,早該看慣。


    從憤怒,到悲哀,到麻木,人的感情就是如此一點點冷卻下來,到最後,視若無睹。


    可惜他是江鼎。


    他若麻木,他就不會悟了。


    又或者悟了,卻不是現在這條路。


    十年時間,他從未有一次平靜,也沒有一次放棄。始終在幻境中掙紮,要脫離那無盡的束縛。


    終於,他掙脫了舉起劍,砍向悲慘的世界,一劍一劍,破碎著黑暗。


    然而,一劍下去,雖能斬斷一個惡人,去哪能劈開黑暗?


    蒼天不仁,日月無光,徒有三尺青峰,能斬下多少魔頭?


    他仰天長嘯,悲憤無異,然後——


    又是一劍。


    縱然知道無力,亦不服輸。縱然知道拋卻仁心,看管炎涼,便可超脫,拔出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他卻不肯放下劍。


    他沒有超脫,但是悟了。


    他的憤怒,他的誌氣,他的抱負,讓他悟了,一道劍機劃過蒼穹,與他的青鋒合攏,斬下了一個惡人頭顱。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縱不能絕天,卻能滅眼前之敵,有三尺劍在手,永不停息。


    這就是他的劍機。


    人心為根本,憤怒為源泉,含恨出劍,氣血兩騰。


    感悟了劍機,他退出了幻境。


    到最後,他也沒斬碎幻境的黑暗,隻是讓自己更強大而已。他有遺憾,又不遺憾。


    那畢竟隻幻境。


    幻境雖然碎裂,但他的道還很長,他才剛剛開始而已。


    這一切,他都不會跟任何人說,自然也不會跟白希聖說。


    白希聖撇了撇嘴,也沒多問,道:“這回總可以回去了吧?”


    江鼎道:“回去,多做積累,準備築基。”


    白希聖道:“那還愣著做什麽,走吧。”走了兩步,道,“還有一件事,還是告訴你吧。你悟道時,有人來找你。”


    江鼎道:“又有人?誰?”


    白希聖道:“一個騎黑馬帶頭盔的小子,一個凡人而已,竟敢深入荒山,豈非不要命?”


    江鼎登時明白,道:“他來了……你沒把他怎麽樣吧?”


    白希聖道:“我說了,一個凡人而已,我把他怎麽樣,豈不跌份兒?無非是用了點幻術,讓他陷入鬼打牆中慢慢轉悠而已。”


    江鼎搖了搖頭,跟著趕了過去。


    就見一道狹窄的山道上,一乘黑甲騎士正在道上疾奔。說來也奇怪,他每次走到一個山崖旁,便立刻轉向,向後方奔去,到了另一個地方,又再次轉回頭。來來回回,仿佛驢拉磨一般,一直在一個地方打轉。


    江鼎伸手一彈,一道青光飛出,鑽入那騎士腦中,那騎士身子一僵,勒住馬頭,用手按住額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起來。


    一抬頭,他就看到了江鼎。江鼎衝他微笑。


    那騎士翻身下馬,叉手行禮,壓低了嗓子,道:“巽風騎三十六,見過……”


    江鼎笑著道:“聶參,若我猜對了,就把頭盔摘下來吧。”


    黑甲騎士呆了一下,過了一會兒,緩緩地將頭盔摘下,露出少年英俊的麵孔。


    正是聶參。


    聶參抱著頭盔,再次對江鼎一禮,道:“小人並非有意隱瞞……”


    江鼎道:“無妨,反而是我冒失了。你們既然一同帶著麵具遮住麵目,自然是不想叫人知道身份。這想必是秋兄的意思。”


    聶參道:“是公子的吩咐。巽風騎士在我沒加入之前就一直在活動,我才加入兩年而已。本隻想來看看這邊情況,不想公子認出了我。是我年輕,隱匿的功夫不到。”


    江鼎笑道:“倒不是這個,隻是之前我們就遇到過,說來你還救過我性命。後來在甄府重逢,我一聽你說話,豈有認不出之理?”


    聶參赧然道:“是啊。不敢當救命,隻是偶遇過。我與江公子也有緣分。”


    江鼎道:“際遇如此巧合,若說無緣,豈非牽強?你怎麽來的,是秋兄派你來的?”


    聶參道:“那倒不是。您之前給我傳信,我已經報告了公子,公子另作了安排,我被派去做另一個任務,前日才剛剛完成,有些放心不下,這才趕來看個究竟,沒想到在此偶遇。您這幾日沒事吧?”


    江鼎道:“我沒事。倒是我那位秋兄啊……嘿嘿。”他笑了兩聲,意味不明。


    聶參道:“那太好了,咱們出去吧。”說著,他露出一絲疑惑,道,“怪哉,之前這裏道路奇怪,我走了良久,都走不出去。”


    江鼎輕咳一聲,也不解釋,打量了一下他,神色微變,道:“你受傷了?”


    剛剛聶參在馬上,倒是看不出什麽,但一下馬,動作有些變形,立刻給他看出不對來。再仔細一看,聶參臉色發白,絕非正常。


    聶參道:“受了點小傷。”


    江鼎道:“絕不隻是小傷,你卸下盔甲來我看看。”


    聶參略感忸怩,但江鼎堅持,他隻得從命。當下他把盔甲外袍一件件除下,露出裏麵的中衣。


    江鼎一看,登時一驚,原來聶參身上裹滿了繃帶,一條條的幾乎沒有餘漏。其中有些繃帶血跡殷然,可見當時出血不輕。


    從他傷口來看,豈止是不輕,可說是遍體鱗傷,雖然現在恢複了大半,依舊可以想見當時的凶險。


    江鼎震驚之餘,更有些著惱,提高了聲音道:“怎麽會這樣?”


    聶參道:“任務有點危險。”


    江鼎取出丹藥,先給他服下,又道:“既然是危險任務,你又獨身一人,莫非……是算在那三個危險任務中的?”


    聶參點點頭,道:“是。這是最後一件了。與那位劍修前輩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我不得不加緊,向公子討要了這個任務。因為急切,有些冒進了。不過天可憐見,我還是完成了。”


    江鼎再次道:“我那位秋兄啊……嗬嗬。”這句話他當時也說過,那時是意味不明,有些莫測之意,而這時口氣中的不悅已經難以掩飾。


    聶參卻是發自真心的笑道:“這都是我該付出的代價,公子收養我一場,我如此報答,才能全了這一場主仆恩義。何況……也要結束了不是麽?”


    江鼎道:“是啊,要結束了。應該是告一段落。你該踏上劍修大道了。古劍修一脈特別少見,我也想知道練成了會有怎樣的風光。”


    聶參雖未回答,目光卻是湛然閃爍,憧憬之意溢於言表,不知是否藥效發作的緣故,他氣色也好起來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煥發,誌氣昂揚。


    江鼎笑著拍了拍他肩頭,最後道:“努力,共勉。走吧。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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