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宮殿裏,一人在玉床上盤膝而坐。


    突然,他睜開眼睛,露出迷茫神色。


    迷茫,擔憂,痛惜,種種神色交加,讓他臉色變得白了一些。


    “啊——”一聲低低的□□,他痛苦的垂下頭,用手按著太陽穴,不住的揉搓,仿佛在抵禦著腦海中無盡的痛苦。


    大殿中流光一閃,一個寬袍大袖、峨冠博帶,仿佛高古文士一般的人出現在殿中,見床上的青年痛苦,道:“怎麽了?”


    青年眉頭深鎖,低聲道:“頭疼。”


    那文士道:“是你元嬰未成,元神不定卻要出竅越界,雖有靈門牽引,畢竟不適。這還第一次,以後就好了。”


    青年低聲道:“但願。”


    那文士上下打量他,道:“你始終不能靜心,照這樣凝嬰的心魔關你過不去。我教你極欲的法門似也無功。看來你除了那個執念之外,還有太多雜慮。”


    青年不再答話,隻是捏著額頭,透出深深的疲憊。


    那文士拂袖,道:“我是很看好你的,可也要你自己爭氣,不墜了我座下大弟子的威名。你再這樣下去,非魂魄分裂不可。”說罷光芒熄滅,人已經消失。


    青年獨坐殿中,過了一會兒,緩緩抬起頭,道:“魂魄分裂?是了,還有這一招。”


    “這裏是……哪裏……”


    “我還活著……”


    江鼎模模糊糊的醒來,第一個和第二個念頭便是如此。


    他沒有第三個念頭了,因為緊接著他就無法思考。


    劇痛!


    渾身上下的劇痛,刹那間淹沒了他,全身上下不知斷了幾百處骨頭,每一處都痛徹心扉。


    不隻是筋骨的疼痛,他的魂魄也傳來一陣陣撕裂的痛苦,直達神魂的痛苦令他幾乎立刻就要昏過去,卻偏偏清醒無比,如砧板上的魚肉,無力的忍受著刀割斧剁、肉身化泥的痛苦


    劇痛讓他想要慘叫,但極端的疲勞和心力交瘁,卻讓他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他隻覺得除了靈台一點清明,全身都不受自己控製,連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劇痛之餘,也稍稍看清了周圍的環境。


    眼前一片黑暗,唯有麵前三尺之處,有一線天光。陽光從狹窄的縫隙照射進來,照在他身前,落下一條光斑。這就是他所有的光源。


    江鼎勉強看清,縫隙是兩塊大石之間的空隙,而他頭頂,則有另一塊大石架住。


    事實很明顯,他被埋了。


    結合著剩餘的回憶,他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處境。當時邪靈之門崩潰,山崩地裂,地底深處發生了大崩塌,山石滾落,地覆天翻。他獨自留在地底,本是無幸的。


    然而天可憐見,幾塊大石落下,架出來一點空間,堪堪給他容身。又有前麵那一絲空隙,讓空氣流動,使他不至於悶死。能在災難之中得此尺寸之地苟全性命,已經是上天給他最大的憐憫了。


    即便如此,也不過多叫他苟延殘喘片刻而已。他身上不知被石頭砸了多少明暗傷口,受了太多內外傷害,骨頭筋絡更是難得幾處完整,早已是個殘廢。


    除了外傷,他受創最重的,就是魂魄與丹田。


    最後時刻,他是拚了性命,不計後果強行運轉太玄經,將邪靈之門拆毀,現在作用以及回饋本身。丹田因為過度吸收,已經崩裂,體內好容易修出的玄氣散佚魚四肢百骸當中,撐得經脈堵塞,血管爆裂。


    而神魂,更是因為大量的怨氣和負麵情緒與焚燒七情的火焰肆虐對抗,燒的七零八落,險險要魂飛魄散。


    外傷易複,內傷難愈,神魂傷害更不可逆轉。也就是說,縱然他養好筋骨,也是個廢人了。


    之前他是絕道之體,尚有太玄經可以修行,現在他丹田經脈盡毀,玄氣也救他不得,大道之路徹底斷絕。


    何況,他筋骨也不能好,被千鈞巨石埋在荒郊野嶺,筋骨盡斷,血流成河,不過剩餘一口氣,什麽時候這口氣斷了,屋突山中不過多一無名白骨而已。


    這種狀態……就叫做等死。


    此時此刻,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江鼎反而不在乎。


    死亡的氣息就在鼻端,他竟不覺得恐懼。


    生死間有大恐怖,能戰勝恐怖的,還有其他激烈的情緒。


    比如沸騰的熱血,比如極致的執念,比如……絕望的痛苦……


    剛剛從劇痛中緩過來能思考,他腦海中反反複複,隻有程默的身影。


    不是最後認出他來,情切關心,舉止神態宛如當初的大師兄,而是當時走出邪靈之門,漠然輕蔑,俯瞰眾生的修羅天使。修羅使者輕描淡寫,收受人命魂魄的一幕幕,如烙鐵一般深深的烙在他心裏。


    那是他世界崩塌的一刻。


    那些畫麵如此清晰,隻是失去了顏色,每當程默最後放出黑線殺人時,畫麵便戛然而止,碎成千萬片,崩潰於無形。之後不知何時,回憶又從頭開始,修羅使者的舉止再次重複,直到又一次定格。


    這便如插刀割肉,每一次都插在同一個地方,一遍一遍,傷口越來越深,血流出卻越來越少,隻因鮮血流盡,流無可流。


    他墮入了這樣一個黑白色的循環,來回往複,直到生命盡頭。


    “嘿——”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雖然聲音不大,也不見得如何好聽,但卻如一記大錘,捶碎了循環的鏈條,江鼎一震,從無盡的回憶中清醒。


    眼前有一對翠綠色的眸子。


    是白狐?


    江鼎反應過來,勉強移動了一下頭,果然見到白狐正從縫隙裏露出半張臉。


    “你怎麽來了?”他問了一句,但嗓子已經被血塊堵死,隻發出一聲似是而非的低吟。


    白狐並沒有跟他進山洞。江鼎要留著後手,把白希聖安排在身後,萬一他出事,還有個能夠報信的耳目。不過進了山之後,白狐就和他失去了聯係,江鼎管不了白希聖,且事情多,也無暇去找,卻不想這時白希聖卻到了。


    白狐退開,白希聖的半張臉出現在縫隙當中,帶著幾分戲謔的口氣道:“本座才出去尋了些草藥,離開了一會兒,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不等江鼎回答,白希聖又笑道:“記得在山廟裏,你被人關起來餓的半死不活,後來又被邪物咬的死去活來,你還說命運對你不錯。我當時道你是瞎說,現在看來也有道理——比起當時,命運對你還真有更錯的時候。”


    江鼎聽著他的嘲諷,卻失去了當初的惱怒,也無意反擊,心反而平靜。意識漸漸模糊之下,這熟悉的聲音,就如同送葬的曲目,伴他安眠。


    白希聖盡情嘲諷了一通,江鼎牙尖嘴利,兩人針鋒相對,他純占上風的機會不多,這時逮著機會狠狠噴了一頓,頗有打瞎子罵啞巴的爽快感。等他盡興了,方道:“雖然我覺得你性命如草芥,不過你自己應當還是惜命的。到這個時候,是不是也該垂死掙紮一下?”


    江鼎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淤血,聲音微弱,道:“好不了了。”


    白希聖道:“你身上壓著幾塊千鈞巨石,本座當年倒是一根手指都能打碎,如今卻有些不趁手。這方圓千裏荒無人煙,叫人也叫不來,你說怎麽辦?”


    江鼎低低道:“多謝了。你走吧。”


    白希聖不悅道:“大小你也是條性命,自己不上心,難道還要別人替你上心麽?看你不人不鬼的樣子……”他搖了搖頭,道,“反正你鬼主意多,想想法子吧。現在想不出,喝點水慢慢想。”說著遞過去一碗水。


    哪知縫隙太小,水碗進不去,白狐試了試,隻有自己的爪子能進去。但他乃是小短腿,就算伸進去,也夠不到江鼎,爪子在江鼎麵前晃了晃,道:“水也喝不到,怎麽辦?”


    江鼎勉強一笑,道:“謝謝。”


    沒想到到了最後一刻,還有妖狐發一點善心,好過一個人不知不覺的孤寂死去。哪怕妖狐救他不得,終究也是最後一抹暖色。


    白狐嗤了一聲,轉身離去。


    過一會兒又折返回來,道:“算你運氣好。”


    縫隙中伸出一根葦子杆兒來,顫顫巍巍,正送到江鼎口中。


    江鼎口中一甜,甘冽的清泉順著葦管緩緩流下,混合著些許血腥味,一路流下喉嚨,滋潤著他已經幹涸到極限的身體。


    那是生命的味道。


    清泉源源不斷的流下,江鼎枯萎的身體裏,掙紮著生出一線生機。


    當一身所有都是苦難時,一點點清甜都如天上的甘露一般醇美無比,江鼎就覺得口中的泉水甜如蜜糖。


    生機雖細,蜜糖雖小,卻喚起了江鼎的求生之心。


    人的求生本能強大之極,哪怕上一刻心灰意冷,痛不欲生,隻要稍有緩解,就會再次渴望求生。這也是為什麽自殺一次未遂的,便少有自殺第二次的。江鼎雖然剛剛放棄了自身,但當一絲生機出現之後,他的心意也開始轉變。


    最明顯的轉變,是他藏在血汙下的眼睛亮了起來,如黑暗中的兩點星火。


    白狐喂完一碗水,看出了他的變化,笑道:“想通了?那邊一起想想,怎麽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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