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吹皺一池碧水。


    已經是隆冬天氣,外麵滴水成冰,這潭水依舊碧波粼粼,池上些許白氣嫋嫋升起,化入冷冽的寒風中。竟是一池熱泉水。


    水邊鋪出一條石板橋,盡頭一座臨水涼亭,亭上紅頂倒映在水麵上,如萬樹叢中一點紅蕊,分外嬌豔。


    亭中,有人舞劍。


    站在湖岸,但見亭中劍光點點,風聲霍霍,一個白衣身影上下翩飛,如天外仙影。


    江鼎站在池邊,凝目良久,看清了那長劍的每一招來去,頷首道:“劍法不錯。”


    然後,他轉身離開,沿著另一條青石板路,來到湖邊一處水閣之中。


    水閣中,另設一桌一椅,一人捧一書,悠然悠哉。


    江鼎走進水閣,那人從書中抬起頭,笑道:“江少來了。快請坐。來,給江少搬個椅子。”


    他背後一個身材高挑,氣質英秀的女子轉身出閣,不一會兒另外搬了一張太師椅入閣,按照那人的指示,放在桌子對麵。


    江鼎道:“甄公子好悠閑。”走入閣中,坐在他對麵。


    坐在桌子旁邊,他才發現,甄行秋並非隻是看書,桌上放了黃澄澄一座棋盤,上麵擺了數十黑白子。甄行秋手指之間,正夾著一枚白子。


    他在打譜。


    江鼎早聽說過下棋,也知道這是一件雅事,卻從未見過真的棋局,天心派無人下棋,焦長真據說棋琴書畫無所不通,但從未展露過這方麵的才能,幾個師弟也不將此放在心上。


    一……二……


    果然是縱橫十九道,書上說得沒錯。


    許是他看的時間長了些,甄行秋笑道:“怎麽,江少看我的這一局珍瓏如何?我這一手——”他將白子填下,道,“是布局的轉折。”


    江鼎臉色一紅,道:“不瞞公子,我不會下。”


    甄行秋微笑道:“江少真是坦誠。”


    江鼎道:“你不必叫我江少,我聽著有些別扭,不如直呼江鼎的名字吧。”


    甄行秋笑道:“好。橫豎我長你幾歲,叫你江鼎不算越禮。你也別公子長公子短,客氣稱一聲兄,不客氣叫我的名字。咱們相處的時間還長,難道一直客氣來客氣去?”


    江鼎道:“好,秋兄。這家裏人人姓甄,我若叫你甄兄,怕分不清誰是誰?”


    甄行秋大笑,道:“就是這個道理。”他將棋譜合起,放在手邊,道:“小江,你這麽早來看我,家裏的事兒都應付完了麽?”


    江鼎道:“家裏?家裏什麽事兒?我把東西放下,都布置好了,就來看看你。這裏真是風水寶地。”


    甄行秋稀奇的看著他,道:“家裏的人還好對付?”


    江鼎怔道:“對付?對付什麽?”


    甄行秋搖了搖頭,道:“我囑咐你的話,你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江鼎想了一想,道:“你說那群下人?他們中有好人,也有壞人。但隻要他們不多事,我管那麽多做什麽?”


    甄行秋緩緩點頭道:“你這個想法是對的。你是主人,他們是仆人,你是仙家,他們是凡俗。你的時間比他們寶貴百倍,何必和他們多纏?隻是事情可以不做,但要做到心裏有數。”


    江鼎好奇道:“怎麽才算心裏有數呢?”


    甄行秋微笑道:“你這是一篇好大的文章。但細究起來,無非是明察,慎思,果行。簡單來說,要懂人心。旁人想什麽,你不一定關心,但隻要你想了解,卻能輕易明白。”


    江鼎聽到人心二字,觸動了心事,想起了在凡世間的種種遭遇,搖頭道:“人心難測啊。”


    甄行秋道:“確實,但也有跡可循。而且,仔細研究起來,很有意思。”


    江鼎道:“那你教我幾手辨認人心的方法?”


    甄行秋道:“說說不妨,傳人可難了,這些事情有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我想想……”


    江鼎關注著他,甄行秋突然展顏道:“我想到了有一招,專門可以識破假話。”


    江鼎道:“怎麽說?”


    甄行秋雙目微合,神色平靜,突然睜眼,厲聲喝道:“青柳散人是什麽人?”


    江鼎悚然一驚,道:“她是……”說到這裏,突然停住,道,“你……”


    甄行秋盯著他,神色一點點軟化下來,再次怡然笑道:“如何,這就叫詐語。也叫出其不意。”


    江鼎怔了一怔,道“方法是好方法……你真想知道青柳散人的事?”


    甄行秋道:“你不願意說?那就算了。”


    江鼎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隱瞞下青柳散人的身份,道:“抱歉。”


    甄行秋微笑道:“沒關係。你學到了沒有?”


    其實這一招江鼎也用過,他當年和妖狐逗得時候,用過這一招,笑道:“可是我沒有說出你要的答案啊。”


    甄行秋道:“你已經說了。你猶豫了一下,就已經承認了青柳老祖確有隱秘,我想知道的也就如此而已,其他的我想知道,會用其他方法。我說了,這是用來鑒別謊話,不是用來套取真相的。出其不意,讓對方露出破綻,已經是成功。不過一個三分的小技巧,能炸出兩分信息,已經僥幸,可不能期望更多。”


    江鼎點點頭,甄行秋道:“以後你學會其他窺測人心的法門,也要記得。十分巧妙的計策,能取得六分效果已經不錯。若是真有十二分的效果,你倒要想想,是不是給人設計了。”


    江鼎道:“受教——可是天無完全,何況人呢?哪有十分巧妙的計策呢?”


    甄行秋道:“若有,無非是布局、詭計、巧合、運勢種種合一的天作之合。”他說著,突然笑道,“對了,正好我這裏有一點兒事,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


    江鼎笑道:“樂意之至,不知是什麽事?”


    甄行秋笑道:“你剛剛說我悠閑,其實我不過偷懶而已。初來乍到,有太多的事要做,實不是悠閑的時候。諾——”他輕輕一努嘴,江鼎順著他的指示看去,就見棋盤另一側放著一摞書冊。他剛剛也看見過這些書冊,隻道都是棋譜,這時多看了一眼,才知道不是。


    拿起一本,江鼎讀道:“賬簿……賬簿?”他驚異的看著甄行秋。


    甄行秋笑道:“是啊。山府的產業都要在這幾日交接,尤其重要的就是賬目交接。我為父親分憂,自然責無旁貸。隻今天一天,就要做許多工作。有道是先入為主,前幾日的處理最是重要,這幾日若是做失誤了,往後不知要多少工作才能補得回來。”


    江鼎猶豫道:“你莫非要我幫你整理賬簿?可是我不會啊。”


    他之前也不是沒見過賬簿,天心派雖然是世外仙門,但也是有賬目的,總不能一團亂麻。據他所知,天心派的出入賬目在焦長真手中管著,他以前也就是給師兄打掃房間的時候見過。


    至於賬簿裏麵是什麽樣的,他一概不知,別說他沒興趣看,就是有興趣,也會被師父斥為不務正業。


    甄行秋笑道:“你願意學麽?”


    江鼎搖頭,甄行秋道:“所以,我也不可能叫你去做。我若讓你做,是我不知人善任,是我的錯。這些事情,連我也不會,交給專人便是。”說著轉頭對身後侍立的女子道:“七娘,去請閆先生。”


    江鼎道:“那你叫我做什麽?”


    甄行秋道:“你法術如何?”


    江鼎道:“還可以吧。限於修為,能用的不多。”


    甄行秋道:“有沒有眩人耳目,活嚇死人的?”


    江鼎愕然,道:“你是說陰鬼怨氣一流?嚇殺人不一定,怨氣纏身會死人倒是尋常。”


    甄行秋道:“不是詭異,要威力十足,震懾人心的那種。”


    江鼎恍然,道:“莫不是要威懾人?”


    甄行秋點頭,江鼎道:“那倒是不難。你要嚇唬的是凡人還是修士?”


    甄行秋道:“凡人。”


    江鼎點頭,道:“若是修士,要讓他們看到實打實的力量,我還未必有把握,若是凡人就容易多了。障眼法足矣。”他目光往周圍掃去,如清風一樣拂過水池,道,“借你這一池碧水一用?”


    甄行秋道:“好。任君施展。”


    江鼎道:“你稍等。”說著來到池邊。


    甄行秋道:“慢著,現在不著急。等人來了再說。”


    江鼎道:“我知道,我先做點準備工作。”


    江鼎站在湖邊,手指掐起法訣,默默看著湖水,湖邊風來,吹得他衣襟飄然,如洛神淩波。


    平靜的湖水本身如一塊上好的翡翠,又如一麵明鏡,翠綠無暇。突然,湖中泛起白浪,星星點點,卻鋪滿了池塘。仿佛池中有成百上千的錦鯉,都要同時躍出水麵。


    驀然,水下鑽出大片大片的荷葉,霎時間鋪滿了池塘。


    荷葉玉立湖水,如青衣仙子的裙裾,或尖或圓,或高或矮,田田起伏,一碧接天。


    荷葉叢中,有一朵朵花骨朵鑽出,無不含苞待放,稍露豔色,卻又猶抱琵琶半遮麵,不肯綻放開來,叫人心焦。


    遠處亭中舞劍的少年動作一停,驚異的將目光投過來,正遇上江鼎也抬頭,兩人目光一對,江鼎點頭微笑。對方有些拘謹的回禮,再舞劍時,動作不如當初舒展。


    回過頭去,見甄行秋目光也有一瞬間的停滯。江鼎心中不免得意,甄行秋太鎮定,也太溫然,想把他震住也不容易。


    正在這時,就聽邊上有人“啊喲”一聲。兩人一起回頭,就見一個老者摔倒在地,摔了一個嘴啃地。旁邊引路的女郎忙扶起他。


    甄行秋回過神色,笑道:“閆先生到了,小江,這就是我說的專業能人閆付先生。”


    江鼎拱手回禮,閆付忙還禮,道:“剛剛是咋回事?嚇得學生不輕。”


    甄行秋微笑道:“不是大事兒。小江,閆先生,咱們人都到齊了,一起見見莊上人吧?對了,叫聶參不要舞劍了,去把張管事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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