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破碎的一瞬間,江鼎踏前一步,長劍脫鞘而出。


    砰——


    淩厲的氣息之下,長劍如琉璃一般脆弱,緊隨著大門化為數段碎片,落了一地。江鼎趁著劍碎的一瞬間,從漫天氣勢中逃脫出來,橫出三步。


    好強!


    定住了神,江鼎才發現對方的長槍還是指在李掌櫃脖頸中。也就是說,那人從頭至尾隻出了一槍。


    一槍,就把大門崩碎,把長劍崩斷,把江鼎逼得棄劍保身。


    江鼎所對抗的,不過是那一槍的餘波而已。


    大門破碎,他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能清楚的看到那人的身形。


    果然是個高大的男子,有著大理石雕塑一樣剛毅的容貌和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深色的披風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丈餘長的大槍寒光爍爍,大紅的槍纓在夜風中飄揚如飆颯的鮮血。


    銳利的目光在江鼎身上轉了一圈,那人神色稍見緩和,道:“是孩子。”


    這時,李掌櫃看見了江鼎,突然大叫一聲:“江公子!”


    江鼎一怔,就見李掌櫃從槍下爬出來,連滾帶爬的向他爬來,那人的槍尖一抬,沒有阻攔。


    李掌櫃一麵爬,一麵痛哭流涕的叫道:“江公子,你來得太好了,求你給我主持公道啊。”說著已經爬到江鼎腳下,哭道,“你快告訴這位好漢,這些年我對你怎麽樣?他們都欺負你,我可是一直向著你,幫著你的啊。嗚嗚嗚,我就是沒有功勞,也好苦勞啊。”


    說著,他伸手去抱江鼎的大腿,江鼎連忙後退,進退之間露出幾絲狼狽。


    實在是他從沒見過這麽厚臉皮的人,從小到大,他見過臉皮最厚的就是白希聖了。當然兩人不是一個概念,白希聖是惟恐架子端的不夠,哪像這撒潑打滾癩皮狗一樣的人。


    饒是江鼎來時殺氣騰騰,見李掌櫃這麽一通哭號,竟然無計可施,要他去殺這麽一個人,或者說這人的壞話,又覺得太沒意思了。


    就聽那人道:“你姓江?”


    江鼎一怔,這句話聲音雖然低沉,但語氣有了微妙的不同,仿佛壓抑的火山,鼓蕩著澎湃的情緒,他再看對麵的男子,就覺得他眼睛異常的明亮。


    遲疑了一下,李掌櫃已經道:“對對對,他就是江公子,就是我跟您說的那家破落戶裏麵唯一剩下來的小公子。您看,他好好的站在這裏,跟我關係特別好。”


    那人的槍緩緩豎起,立在背後,道:“你過來,我看看你。”


    江鼎猶豫了一下,還是往前走了兩步。月光照在他臉上,俊美的五官分外清晰。


    那人堅毅的目光開始微微搖動,變得模糊起來。夜空中傳來一聲輕歎:


    “真像。”


    這兩個字吐出雖然輕,卻仿佛凝結了多少年的記憶和無限的慨歎,以至於沉甸甸的的墜落,無法在空氣中餘留一絲尾音。


    江鼎有些難以麵對這種情形,不知道說什麽。就聽那人道:“你父親呢?”


    江鼎一皺眉,道:“沒見過。或許死了?”


    那人低聲道:“死了?”聲音陡然提高,如雷霆轟鳴,道:“他怎麽會死?”


    江鼎皺眉,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其實按照他自己的意思,這種事他不必回答。但這個問題明顯是問他的前身,作為占據了軀殼的人,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回答,給這位可能是親友的人一個交代。然而他真不知道,畢竟沒繼承一點兒記憶。


    所以他低下頭,問李掌櫃道:“你認識……我父親嗎?”


    李掌櫃額了一聲,道:“您說的是江家老爺?”


    江鼎道:“是。”


    李掌櫃努力回憶了一下,道:“就記得十多年前來的圩邑,後來呆了兩年就走了,一去不回。不是說死在外麵了嗎?所以我……哦,不不不,是他們,他們都打您的主意,欺負您孤兒一個。是我一直在撐著您,保著您不被那群餓狼吞了,您可不能翻臉不認帳啊。”說著再次鬼哭狼嚎起來。


    隻聽腳步聲響起,那人走了過來,神色依舊肅然,但江鼎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有些低落,目光又不再如鷹隼一般犀利。


    “這些年,你辛苦麽?”


    江鼎道:“我……還好。”


    江鼎這些年是不辛苦的,除了妖狐那件事,他從小到大沒受過苦。但那一位江鼎,應該過得很艱難,被逼的小小年紀如此城府,也可見一斑。但無論如何,憑他的本事,若不是病死暮山寺,現在也逃出生天了。


    對方身子一傾,如山一般高大的身體蹲了下來,唯有長槍還筆直的豎立著。


    那人半蹲下的身子依舊和江鼎差不多高。兩人四目相對,江鼎能感受到對麵目光中溫和與友善。


    這種友善很像當初山中師長的目光,淡淡的溫暖,卻能引起心底滾燙的沸騰。


    江鼎的心弦一動,立刻湧上來一股混合著思念的感情,眼前一片模糊。


    緊接著,他覺得自己在犯傻,強忍著咽了下去,低下了頭。


    就聽對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


    江鼎回答道:“江鼎。今年……十五歲了吧。”


    那人道:“我是甄元誠。你聽說過我麽?”


    江鼎自然沒聽說過,搖了搖頭。


    甄元誠目中有一閃而逝的失落,道:“想必是你父親沒來得及提起。現在認得我也不晚。我是江雪濤的結義兄弟,你可以叫我一聲三叔。”


    江鼎嗯了一聲,他從小除了師父,沒有其他長輩,任何親近一點的稱呼都叫不出口。


    甄元誠並沒勉強,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父親的消息。現在找到了你,也算不費了這十年的功夫。能說一下十年你是如何生活的麽?”


    江鼎有些為難,畢竟他沒繼承記憶,恐怕說不清楚。但要拒絕甄元誠的要求,卻又很難張口,畢竟對方殷切之意絕非虛假。道:“好,換個地方。”


    甄元誠長身而起,看了一眼李掌櫃,道:“你夜裏趕來,是來殺這個畜生的麽?”


    江鼎知他看破,畢竟半夜三更潛入民宅,不是偷盜就是尋仇。若讓他自承偷盜也太惡心,隻道:“是。他欠了我一條性命。”


    甄元誠皺眉道:“你年紀還小,不急著殺人。”說著手指一揮,一道指風飛過,李掌櫃一聲不吭,應聲倒地,再也不動彈了。


    江鼎也不在意,道:“親力親為,總是放心些。”


    甄元誠暗歎這孩子心智早熟,必是吃苦所致,拉住他的手,道:“去你下處吧。”


    兩人一同離開,白希聖的身影浮蕩在空中,喃喃道:“剛說你有進步,這就原形畢露。這小子是誰啊,你就帶他回去?有沒有防人之心?回頭他把你賣了,我可沒地方贖你去。”


    正在這時,已經走遠的甄元誠猛然回頭,目光像白希聖掃來。


    白希聖一驚,身形化為稀薄的白霧逸散。


    犀利的目光在空中停留一陣,沒有再次發現異常,便收了回去。


    白希聖再次出現,臉色頗為怪異,道:“怪哉,一個金丹都沒有結成的小輩,居然能看破本座的行蹤?其中必有古怪。”


    他遲疑了一下,道:“我還是看著點兒去吧。”說著身子一滑,化入夜色。


    江鼎望著甄元誠的背影,感覺很奇怪。


    這個人自從聽到江鼎胡編了些往事,已經據實相告的近期行程,他就一直獨立不語,神色哀傷中帶著疑惑。


    江鼎也不打擾他,總覺得這個人心事重重,不像是他當時給自己的第一印象——一把鋒利無匹的刀。


    他自己把玩著手邊一件法器,一雙靴子,大名叫雲紋躡絲履。


    這雙靴子本是江家家傳,後來和其他寶物一樣,被江鼎賣了換現銀了。畢竟原本的江鼎是絕道之體,絲毫沒有靈氣,穿著這靴子還嫌沉重。隻是因為他不懂,當時年幼時淺,賣不出價錢。不然一雙靴子便頂的上他多年積下的所有家財。


    後來甄元誠無意在一間商鋪中看見,認得是江家法器,追根尋底,才找到了李掌櫃,偶遇江鼎。


    說到江鼎販賣家產,低價賣空了父親留下的法器,甄元誠不無責怪之意,但也沒有深責,畢竟江鼎年幼,情非得已。他也把這件法器原物奉還。隻是其他流落出去的法器,經過多年轉賣,早已不知所蹤。剛才又一時情急,殺了李掌櫃,恐怕就難以找回了。


    這雙靴子品質一般,隻是七品,屬下下品法器中質量還不錯的。江鼎前世是不會看在眼裏的。但今非昔比,這就是他擁有的第一件法器了,用來趕路踏風,好過甲馬。陰陽鏡不算。


    正在這時,就聽甄元誠道:“鼎兒。”


    江鼎一怔,才反應叫自己,在山上大家互相稱呼道號,師父也沒叫過自己鼎兒,他覺得怪異,但也沒有特別排斥,道:“什麽事?”


    甄元誠道:“我有一個疑惑,十年未解,現在依舊纏繞心頭。若不解惑,恐怕心神不安。你帶我回一趟圩邑,看看你的家。”


    江鼎頗感為難,實在是他不認路,但不能直言,隻得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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