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雪原異常廣闊蒼茫。


    前天夜裏下過雪,天寒地凍,積雪未化,隻表麵的一層新雪漸漸凍成了冰晶,巨大的冰蓋一直鋪展至天際線,與夜空融為一色。


    原本的平原,是一道行車的道路,如今也被雪晶掩埋,行走在其上,十分的光滑,十二分的艱難。


    江升平穿著僧袍,腳下隻有一雙草鞋,在雪地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他手中抱著沾滿血跡的邪靈塑像,沉甸甸的墜著,沉重來自於本身的質量,更來自於其中牽扯的責任。


    他手中抱著的,是千百人的性命。


    腳下已經凍得麻木,他僅有的玄氣不停地在足下經絡中搬運,活動著腳趾,隻為了從凍僵的狀態解脫。如果放任不管,將來他可能永遠失去了兩條腿。


    風越來越大了。


    夜風酷寒,鑽入衣領子裏,如一條蛇一樣往下鑽,一絲絲把熱氣抽走,留下寒冷,如跗骨之蛆難以擺脫。


    漸漸地,吹到臉上的風不再無形無質,而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粉末。


    雪……


    又下雪了。


    雪花撲麵而來,由風裹著往脖子裏麵竄,化為冷水滑落,片刻之間已經打濕了前襟,內外衣被凍住,緊緊地粘在身上。


    好冷……


    江升平覺得腦子要麻木了,眼見一片白花花的,幾乎不見五指。


    他幾乎就有這麽行屍走肉般的走下去,直到……


    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漫天風雪中出現,兩隻碧綠的眼睛在白色的世界中尤為顯眼。


    “你要死了。”風中吹來淡淡的聲音。


    江升平早已麻木的情緒陡然動了起來,惱火直上頭頂,罵道:“你他麽有完沒有?怎麽老有你的事兒?”


    妖狐的身軀半懸在空中,長發隨風飛舞,神情淡漠,仿佛神祗:“你越來越讓我失望了。剝去了修道者的光環,你根本不適合在這世上生存。今天不死,也是明天。或許你今天就死,還能少受些苦楚。”


    江升平冷笑道:“我什麽時候死,還輪不到你來做主。有本事你過來把我殺了,沒本事就閉上你的鳥嘴。”他發現麵對妖狐,他越來越暴躁了,原來不會說的粗話,扔在這個煩死人的妖怪身上都合適。


    妖狐道:“還需要本座來殺你麽?我已經看到你的死線了。你愚蠢,不能識破身邊的災禍,隻是可能會死。你軟弱,連加害你的人都會放走,不知道斬草除根的道理,埋下了禍根。這些都是將來,經人教導,尚有挽回的餘地。但是你現在居然自己找死——”


    他遙遙一指,指向江升平的懷中:“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災禍,你居然主動攬在懷裏,隻為了幾個昨天還欺侮你的和尚。以你如此愚蠢魯莽的性情,想必來日無多了。”


    江升平盯著他,道:“這麽說,你認為我做錯了?”


    妖狐道:“現在回頭,拋下包袱,還有一線生機,否則無藥可救。”


    驀地,江升平微笑起來,露出一絲欣慰,道:“這我就放心多了。隻要是你覺得不對的事情,我隻要照做就是對了。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可以滾了。”


    妖狐悠悠道:“還真是叛逆啊。別人越說你越要做,隻為了賭一口氣,連性命也豁的出去。到底還是個孩子,還是個不聽話的逆種。你師父教導你時,你也這麽倔強麽?”


    江升平臉色一寒,道:“你何等何能,與我師父相提並論?”


    妖狐道:“現在還不能比。但你將來要修妖,自然要拜我為師。我就是你師父,我不指導你,誰來指導你?”


    江升平冷冷道:“想瞎了你那雙好眼吧。沒有那麽一天。”說著抱著邪靈雕像,徑直往前走去。


    那妖狐的身形就掛在前麵,江升平直直的撞了上去,空中傳來“啵”的一聲輕響,白色身影化為雪片,隨風飛去。


    他冷冷甩下一句:“鼓噪。”繼續走去。


    又走了一頓飯功夫,眼前出現了一片山坡。坡上生者稀疏的灌木。坡下一塊大岩石宛如龍首,尤為醒目。


    江升平點頭,這就是理想的地形。


    雖然雪越來越大,但上天未嚐不是在助他。如此大雪,腳印頃刻間被掩埋,倒不必擔心老道察覺。


    將邪靈放置在地上,江升平在地下做了個小小的陷阱,轉到山坡後麵。


    山坡後麵好歹是個背風之處,風雪並不大,但寒意並不減。升平坐在光滑的石頭上,五心向天,盤膝打坐。


    這樣的天氣,若不運真氣,一會兒就凍僵了,他隻得按照太玄經的心法,緩緩運轉玄氣。


    太玄經若不在情緒激動時修煉,進展極其緩慢,但他隻為了暖身,五官並非完全沉入,還豎著耳朵聽著動靜。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死寂,突然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寂靜。


    馬蹄聲如急雨一般,飛快的向這邊靠近,升平判斷不準來路,長身而起,往遠處眺望。


    如今風大雪緊,透過紛飛的雪霧,遙遙看見遠處飛馳過一隊馬隊。江升平從未見過凡間的騎士,就見他們似乎都穿著黝黑的盔甲,甲葉在雪色中隱約透亮。


    驚鴻一瞥,轉瞬即逝。


    馬隊並沒有靠近,而是沿著一條筆直的道路前行,與江升平最近的一點,也不足以看清任何一個騎士的相貌,然後他們都遠去了,隻留下越來越輕的馬蹄聲。


    這就是甲胄騎兵麽?


    江升平仔細回憶二師兄當初談論的趣事,隻記得騎兵和甲士絕非尋常,都是朝廷養的正規軍。武林之中很少存在。當然修士中也少有,修士固然有防禦的法器,但一般都是防護罩和盾牌懸於體外的防器,或者貼身刻畫符籙陣法的道袍,穿一身金屬出去,要遭人笑話。


    然而雖然剛剛隻是一瞥,江升平心中升起一種新鮮美好的感覺,覺得帶甲縱馬、雪夜奔騰,又是另一種痛快,不低於禦劍飛行。


    可惜,隻是這樣想想而已,他從來都是修道士,與這樣的騎士無緣了。


    收了心,江升平從新回到了等待獵物的獵人狀態中來。


    雪越來越大,能見度越來越低,他躲在崖後已經無法看清幾步之外的情形。江升平遲疑了一下,緩緩往坡上爬去。


    緩坡雖不陡峭,但早已遍布冰雪,分外難爬。升平手腳並用,一炷香功夫爬到了坡頂。


    這真是風景獨好。


    上了高地,視野一下就開闊了,即使大風大雪,也掩不住窮盡千裏的目光。


    這就是肯攀登的好處。


    望穿風雪,江升平一下子就盯住了平原上的一個黑點。


    原來他已經到了。


    江升平微微點頭,在這麽大的風雪裏,能找到他的蹤跡不容易。他之所以敢賭老道必定追來,就是因為想到那人手中有羅盤。羅盤能夠指點邪靈的方向。看來這老牛鼻子並非蠢到底。


    老道越來越近,升平匍匐下身子,盯著他的身影。


    隨著視線越來越清晰,江升平一怔,隱約看見那老道手中還提著另外一人。


    莫不是他找的祭品?


    不是說找童男童女麽?看身形也不大童了吧?


    但總而言之,這老道已經找到了犧牲品,若不趕快阻止,就要出人命了。


    升平盯著他的腳步,計算著老道到達的時機。


    突然,那老道腳步一停,轉向了邪靈的雕塑所在的方向。


    他已經發現了。


    江升平心陡然一緊,手中捏緊了鐵塊。雖然在如此寒冬,他的體溫已經將鐵捂熱了。


    就見那老道加快了腳步,往邪靈這邊跑來,跑到三丈遠的地方,突然普通一聲,滑了個仰八叉,手上那和尚脫手飛出,摔在雪地裏。


    地下,全是冰。江升平親手用小法術凝水成冰,製造的冰麵。上麵鋪了一層細雪,人走上去豈有不摔的道理?


    那老道哪知道其中古怪,罵罵咧咧起身,剛站穩,登時重心不穩,往前跌倒。


    與此同時,一道犀利的影子從上方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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