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事先規劃好的路線, 陸封寒帶祈言登上了米克諾星的高速交通車。


    正是上午,車廂內人不算多,不少乘客都靠著車廂壁打瞌睡。沿途一直能透過車窗看見廣告屏幕, 上麵正播放芙吉琳娜一個月後會來南十字大區開巡演, 現場票和線上虛擬票都可以買了。


    祈言沒見過這種廣告形式, 探究地連續看了好多遍, 在心裏分析播放原理。


    直到陸封寒的手掌擋在了他眼前。


    低磁的嗓音從耳後傳來,“別看她,她不好看。”


    祈言知道陸封寒話裏的“她”指的是芙吉琳娜,他這才仔細看了看廣告中的人:“按照現在的審美,她的外貌可以打九十五分以上,應該能達到‘好看’的標準。”


    陸封寒站在祈言身後,一隻手拉著吊環, 一隻手插在灰色風衣的口袋裏, 順勢將下巴抵在祈言肩上,故意歎了聲氣。


    祈言背貼上了他的胸膛,沒動, 側眼問:“你為什麽歎氣?”


    陸封寒:“我是在吃醋。”


    “吃醋?”


    “對, 你一直在看別的人, 我吃醋了。”


    祈言從記憶中找出“吃醋”的釋義後,瞬間聯想到:“在技術部,你在我回答洛倫茲的問題前,故意問我是不是問完頻段分解就回去, 也是吃醋?”


    陸封寒沒想到會在現在被戳穿。


    不過他利落承認:“對。”


    不想提到洛倫茲,陸封寒答案,迅速轉開話題,“感覺我們現在很像一直上班忙碌, 難得能休假一天出來玩兒的上班族。”他看了眼不遠處穿著休閑、正站著說笑的幾個年輕人,“就像他們。”


    祈言跟著望過去。


    高速交通車行駛時發出陌生的低噪音,陸封寒褪去了軍裝,兩人站在一處,太空中無聲的爆炸、敵人襲來的屠刀都逐漸在腦海中變淡。


    恍惚間,祈言想,真的就像陸封寒描述的這樣。


    下了高速交通車,已經到了離星港很遠的另一片區域。


    正是雨季,即使天空澄明,空氣中依然有股濕漉漉的潮意,夾著不知名的花香,讓人不由變得懶倦。


    周圍的建築普遍不高,道路的寬度也隻有勒托的一半,樓麵外牆上嵌著屏幕,正在播報前線勝利的新聞。畫麵一轉,又變成了身著四星上將深色軍禮服的聶懷霆將軍,正麵對鏡頭,回答記者的提問。


    南十字大區靠近前線,對戰事的敏/感度很高,不過行人匆匆,臉上也沒有惶然,該吃飯吃飯,該工作工作,少有人停下來關注戰事新聞。


    反倒是陸封寒手搭在祈言肩上,兩人一起聽軍方對外的說辭。


    略顯突兀。


    陸封寒聲音不大:“這就是聯盟版圖大的好處。勒托被反叛軍占領,但中央行政區離南十字大區太遠,這裏的人能從新聞中看到最詳實的信息,但日常生活不會受影響,也不會有實感。同樣的道理,前線星艦一艘接一艘地爆炸,但一縷硝煙也不會飄過來。”


    對陸封寒的話,祈言一聽就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接話道:“社會學家伊萬諾娃提過一個觀點,認為聯盟領域的不斷擴張,行星與行星之間、行政區與行政區之間的距離開始以光年計算,這樣,民眾對同胞的共情能力、聯盟的團結意識都會越來越低,最後極有可能會分區域自治,‘聯盟’則會成為‘名義上的聯盟’。”


    不知道是因為換下了一身軍裝還是故意有所收斂,陸封寒身上氣勢不強,他垂眼看向祈言,側臉線條感明顯,“嗯,所以軍方高層有個觀點——如果沒有反叛軍作為外部威脅,聯盟內部不會這麽團結。”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如果聯盟需要靠‘外部威脅’這樣的刺激源,才能獲得‘團結’,這份‘團結’非長久之計。”祈言思考片刻,“若失去這個刺激源,聯盟就會逐漸分裂,那麽隻能說明,‘分裂’是曆史發展進程,人力隻能阻擋一時,卻無法徹底阻止。”


    陸封寒很讚成祈言的說法。


    又覺得這種滋味很奇妙——自己無論說什麽,祈言都能理解、都能懂。


    他再次望向屏幕中語速徐緩、措辭嚴謹,僅是坐在那裏,就沉若山嶽的聶懷霆:“如果霍奇金腦子清楚,也能正視這個問題,就不會搞出這麽多事端了。”


    霍奇金雖已經成為了一個臭名昭著的聯盟叛徒,但鮮少有人提起他為何會叛變。


    “霍奇金不滿足現狀。他試圖用神/權賦予‘專/製’和‘獨/裁’合理性,以獨/裁和嚴苛的律法加強集/權/統治,從而獲得某種‘團結’。”


    陸封寒想起和聶懷霆的視頻談話。


    “霍奇金在十幾年前,就表露過對聯盟過於自由的風氣的失望,他認為,這是不可取的,聯盟秘書長和統帥應當有所作為。不過顯然,秘書長和聶將軍的作為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他轉而投靠了反叛軍,認為反叛軍可以實現他的政/治理想。”


    祈言搖搖頭:“我不是未來的人,我不確定現在的聯盟是否‘正確’,但宣揚神/權,洗/腦,限製自由,嚴苛律法,控製人的思想,讓每一個人都成為‘標準且完美的聯盟公民’,是人類的一種倒退。”


    “沒錯,霍奇金這一套,讓我有種人類一口氣倒退了四五百年、甚至直接穿獸皮獵長毛象的錯覺。”


    陸封寒眼尾兩縷諷意,眸光沉沉,“星曆元年,人類聯盟正式成立,頒布了《人類星際公約》,公約的原本還放在勒托的史料館,上麵寫得清清楚楚,自由,平等,尊嚴,秩序,法製。可沒‘神’和‘獨/裁’什麽事。”


    等新聞播放完,兩人才去了公共懸浮車的站台。


    米克諾星的建築物很能體現南十字大區的特有風格。較高的建築物頂端很喜歡裝飾大型圓環,上麵刻有文字和圖案,遠看像一座龐大的石碑藝術品。


    目的地是一家不大的餐廳,名字就叫“星花菇麵”,兩人坐下後,陸封寒翻了翻菜單:“有一二三四種搭配口味,想吃哪種?”


    祈言看了看菜單上的圖片,又對照記憶:“從門口進來,我們共經過了三十一張餐桌,九十三碗麵中,選擇四種口味的人數分別是21、14、38、20,按照統計結果,如果忽略未知影響因素,口味三應該最符合大部分人口味。”


    陸封寒見祈言順手就做了個數據調查,聽笑了:“好,依你,就選口味三。”


    麵用一個蘑菇型的碗裝著,熱氣騰騰,裏麵除麵以外,還有不少配菜。


    祈言嚐了嚐,將其中兩種配菜挑到了陸封寒碗裏,挑完才反應過來,這是不禮貌的。但再抬眼,就發現他挑過去的菜已經被陸封寒吃完了。


    見祈言一手拿勺子一手捏筷子,呆呆看著自己,陸封寒挑眉:“怎麽了?”


    祈言飛快垂下眼,莫名有些慌亂。


    大概知道了原因所在,陸封寒將祈言喜歡吃的配菜從自己碗裏送到對麵,又特意說了句:“和你交換。”


    祈言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好。”


    回答完,立刻掩飾性地喝了一口湯。


    目光在他被熱氣熏紅的鼻尖一頓,陸封寒問他:“好吃嗎?”


    “好吃,很鮮,我以前沒有嚐過這種味道。”


    “明天再來吃一次?”


    祈言:“你輪休不是隻有一天嗎?”


    陸封寒理由充足:“輪休日可以疊加,前年的今天,我在艦上開戰略會議,可以把那天沒休的假挪到明天。”


    至於文森特和埃裏希的想法,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時間變得充裕,兩個人吃完麵後,步行到附近的小廣場,看了會兒百年前的雕塑噴泉,陸封寒又去買了一包食料,給祈言喂鴿子。發現路邊有人演奏地球時代的古典樂,兩人停下來,一聽就是一個小時。


    陸封寒很少有這麽悠閑的時候。


    進第一軍校後,每天都被訓練和課程塞滿,巴不得每一秒都掰開了用,甚至還不得已練出了一邊做體能訓練一邊背知識點的技能。


    後來加入遠征軍,一年三百六十天,三百五十九天都在艦上,腳踏實地才是罕見體驗。


    甚至在勒托那半年,也因為心有掛礙,無法真正放鬆。


    可今天——


    不一樣。


    他看向眉目舒展、外套上還沾著一根鴿子羽毛的祈言,想,祈言應該跟他一樣。


    天色擦黑,陸封寒按照事先做好的計劃,帶祈言去吃了米克諾星特色的藍鱗魚,最後臨時找了一家旅館住下。


    兩人誰都沒提付兩間房的房費。


    開門進到房間,陸封寒吩咐破軍:“連入附近的星網。”


    不到十秒,破軍給出回答:“很安全。”


    陸封寒“嗯”了一聲,偏頭去看站在一旁的祈言,祈言正好也朝他看過來。


    視線相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房間太過逼仄,陸封寒覺得空氣不太流通,呼吸發緊。


    腦海中有畫麵不受控製地冒出來。


    梅捷琳跟維因傳授經驗,讓他選房間時床要小,太寬會導致各睡一邊,小床則能在結束後抱一晚上。


    杜尚則在旁邊補充,氛圍很重要,光線不能太明亮,最好有香氛和鮮花——


    打住。


    吸了口氣,太陽穴繃得疼,陸封寒深覺自己被手下那幫人汙染了!


    他餘光瞥見房間裏的床,發現不怎麽寬,兩個人睡有些擠,床頭燈也有些昏暗——


    不能再想了。


    打量房間裏的陳設,陸封寒給自己找了件事做:“我先去洗澡?”


    嗓音發幹,嗓音比平時啞了兩分。


    “好,”祈言看向淋浴間,發現是透明的,能直接看清裏麵。他心跳快了一瞬,“我去屋頂的露台看看夜景。”


    說完不等陸封寒回應,轉身開了門。


    旅館整個建築隻有七層,屋頂空蕩,沒有進行裝飾,隻角落長著一株半萎的攀緣植物。


    祈言在屋頂邊沿坐下,長腿懸空晃了晃,清瘦的影子斜斜映在一側。


    “破軍,你在嗎?”


    “我在。”破軍的聲音從祈言的個人終端傳出。


    祈言看了看遠處零星的幾點燈光,抬頭望向夜空:“這裏隻有一個月亮。”


    “是的,這個月亮名叫埃爾法-i,是米克拉星的衛星。”破軍又說起,“將軍跟您一樣,也很喜歡觀察夜空。在晨曦星時,晝長夜短,白天持續32個勒托時,夜晚則有18個勒托時,將軍讓我按照他的生物鍾調節他的活動和睡眠時間。如果他在夜晚醒來,就會一直看星星。”


    “看星星?”


    在祈言的記憶裏,陸封寒沒有這個愛好。


    “是的。被困在晨曦星後,將軍曾經問過我,是否能確認礁湖星雲的方位,但依照我當時儲存的星圖,並不能給出答案,將軍很失望。”


    礁湖星雲。


    祈言隱約猜到什麽:“然後呢?”


    “後來將軍告訴我,無法確定礁湖星雲的位置也沒有關係。夜空中星辰數以億萬計,總有一縷星光,自遙遠的恒星發出,途徑您所在的地方後,最後到達他的眼裏。”


    祈言怔住了。


    破軍還在說話:“將軍把這個稱作‘慰藉’。”


    星辰映進了祈言的眼裏,他試圖去構想陸封寒尋覓某一縷星光時的心情,但發現,他做不到。


    他隻是覺得心頭彌漫起一股潮意,像叢林的霧氣聚攏過來,有點澀,有點沉,甚至眼睛發酸,有什麽要溢出來一般。


    他聽見自己在問:“能否確定晨曦星的位置?”


    破軍:“可以。”


    “給我一份多維星圖。”


    陸封寒洗完澡,又把幹淨衣服從淨衣箱裏拿出來穿上,扣好衣扣。照鏡子時,他還摸了摸下頜,確定沒有胡渣。


    將灰色風衣邊緣的細小褶皺理平後,他離開房間,去樓頂找祈言。


    他們所在的位置在舊城區,夜景實在沒有什麽好看的,反倒因為光汙染小,能看見漫天的星鬥。


    很暗,但陸封寒一眼就確定了祈言的位置,提步走近,挨著祈言坐了下來。


    正想問祈言冷不冷,就感覺自己的衣袖被輕扯兩下。


    “你抬頭。”


    陸封寒不解,卻依言抬起頭。


    祈言指給陸封寒看:“羽蛇座在那裏。”


    陸封寒順著他指的方向,“嗯”了一聲。


    “羽蛇座蛇尾那顆星星的東側,大約朝北二十度左右,有一顆亮星,叫m11。”祈言神情專注,“它是一顆古老的恒星,已經存在了98億年。”


    他的手指以夜空為畫布,以m11為起點,畫了一根線,“這裏,是礁湖星雲裏,白塔所在的行星。”


    二者相連。


    祈言手指不停,緩緩劃動,“經過白塔所在的行星後,沿著這條直線再往前、再往前,就是晨曦星。”


    三者成線。


    祈言收攏手指,認真告訴陸封寒。


    “m11的光,曾途徑我頭頂的夜空,落進你的眼裏。”


    風聲靜謐。


    此時此刻,陸封寒在祈言清淩的眼底,看見了星河倒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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