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簡換了官服, 騎著馬趕去宮門。路上崇明給他在夜市買了棗糕填肚子,他一邊吃一邊想起那日的餛飩來,嘴角帶著點笑意, 感覺這棗豆糕也香了起來。但他很快又想起今日的事, 臉上又由晴轉陰。


    崇明看出來相爺今日的心情不佳, 也沒有多說話。誰知道那個夏姑娘又把相爺怎麽了。


    等進了麗正門, 遇到幾位樞府的官員。早上才見過的樞密使蔣堂帶頭拱手一禮:“顧相。”樞府和政事堂分管軍政,看來是關於前線的戰事, 所以他們也來了。隻不過看這些樞府的官員, 各個麵色不霽,想來前線傳回來的不會是什麽好消息。


    顧行簡回禮道:“使相,不知皇上急招, 所為何事?”


    蔣堂歎了口氣道:“顧相有所不知,完顏宗弼誘捕我軍主將,殿帥帶領一支隊伍追入山林, 自此失去音訊,生死未卜。”


    顧行簡倒吸一口冷氣,陸彥遠出事了?他可是這次北征的主將之一, 還是英國公的愛子,若他有事,那英國公和戰事……就不太樂觀了。


    他抬手請蔣堂先行, 蔣堂禮讓, 他也就不推辭, 直接往前走了。垂拱殿上已經站著不少的官員, 議論紛紛。莫懷琮站在邊上,神情凝重,病容明顯。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入宮做貴妃,一個嫁到英國公府為長媳,何等風光。沒想到一朝開戰,他的乘龍快婿就生死不明。女兒回莫家大哭了一場,他也顧不得養病,直接進宮來了。


    顧行簡走到文官列的最前麵,與莫懷琮互相行禮。兩個人同在中書,其實鬥得比誰都激烈,偏偏表麵上還要裝著十分禮敬對方的模樣。莫懷琮是先帝時的老臣了,跟著高宗南渡,後半生一直致力於收複中原,自然不屑與顧行簡這樣的求和派為伍。


    樞府的官員在旁邊議論:“現在前線軍心大亂,我看這戰不能打了。”


    “我們應該主動求和吧?不然金人打到南邊來怎麽辦?”


    “我早就說過不能打。要不咱們再給金國加些貢銀吧?和親也行啊。”


    殿上很快就被妥協投降的聲音給淹沒了。莫懷琮是主戰派,沉著張臉,蔣堂是中立派,不偏不倚。顧行簡主和,但已經有很多人在說求和的事,他也隻是沉默地站著,任由後麵吵翻了天。


    這個時候董昌高喊了一聲,高宗進殿來了。


    高宗的麵色也不好,本就瘦削的麵容顯得有些憔悴。那時英國公豪情壯誌地要求北伐的,他下意識是反對的。當年金國以摧古拉朽之勢攻克汴京,一直緊追著他不放,他從骨子裏就沒有覺得能夠打敗金人。


    但思及完顏宗弼的好戰,還有中原漢族向北方的少數民族俯首稱臣的屈辱,總覺得內心意難平,便在一時衝動之下,答應了陸世澤的求請,並要他們自行解決軍餉的問題。沒想到那麽多的軍餉,也被他們籌到了。高宗也看到了民間百姓想要收服中原的欲求,比他想象得還要強烈。


    他告訴自己這是天意,加上前方捷報頻傳,打得金國節節敗退,他也覺得揚眉吐氣。沒想到完顏宗弼來了這麽一招,直接導致他們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局麵。


    “諸位愛卿想必已經聽說了前線之事,有何良策?都說來聽聽。”


    禮部的一名官員上前道:“臣以為,殿帥很有可能已經落入金人之手。當務之急,便是修書與金人議和,將兩位主將贖回。”


    樞府的官員說道:“恐怕此時主動修書,我們將處於十分被動的局麵,金國會在貢銀方麵獅子大開口。臣愚見,金主曾經求娶過我朝的公主,不如擇一宗室之女前往和親。”


    “你說得輕巧,哪個宗室女願意嫁到金國去?何況我大宋開國兩百餘年,還沒有公主和親的先例。”


    “眼下情況特殊,顧不得許多了。崇義公之女清源縣主不是正適齡嗎?”


    那兩人本來還在高聲爭論,高宗立刻製止道:“和親不可!”


    那兩人便退下去了。其餘人又各自提了建議,大都希望想辦法中止戰事,主動向金國求和。隻有莫懷琮上前拜道:“皇上,萬不可在此時主動向金國求和!若如此,金國會以我們主動發起戰爭為由,大肆要求增加貢銀,那對國庫來說,將是極大的負擔。”


    蔣堂終於開口:“當初北伐之時就應當想到這個後果。那副相說怎麽辦?難道你要看著殿帥和我朝一員大將落入敵軍手中,而我們什麽都不做?”


    “英國公世子乃是老夫的女婿,難道老夫不比使相著急嗎?但是此刻向金國求和,絕不是最佳時期!”


    殿上爭論半天也沒有結果,高宗看到顧行簡始終一言不發,特意將他單獨留了下來,屏退左右。


    董昌帶著內侍退到後殿,看到莫淩薇朝這邊走過來,嚇了一跳,迎上前道:“貴妃娘娘,您怎麽過來了?官家正在議事。”


    “阿翁,我聽說父親進宮了,想來看看他。”


    董昌說道:“可是副相已經出宮去了。”


    “那現在皇上在和誰議政?”莫淩薇問道。她幾年前入宮,在宮裏諸位娘娘裏,本來年紀就比較小,高宗也最為寵愛她。加之她喪子之後,高宗心懷愧疚,越發地縱容起她來。有時候在前朝,也會招她來陪著審閱奏章。


    上次台諫彈劾顧行簡,高宗大怒時,她也在場。所以她到前朝來,高宗不會認為僭越。


    “官家在和相爺議政呢。”董昌老實地說道。


    莫淩薇上前撩開便門的簾幕,看到禦座之前,顧行簡正在說話。明明都城裏比他長得英俊,長得好看的世家公子那麽多,卻無一個人有他那樣淡如煙,又潤如春雨的氣質。不經意就能在人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蕩起陣陣漣漪。


    記不得是哪一年哪一日,好像她也是在何處遠遠地望了他一眼。彼時他還不是宰相,隻是個穿著綠衣的小吏,跟人爭論田賦爭得麵紅耳赤,不準那官員多收百姓一鬥米。


    曾經那樣錚錚傲骨的一個人,不知何時被歲月磨得世故圓滑,再不負當初的模樣。


    董昌看到莫淩薇放下簾幕,轉過身來,表情還是如來時一樣:“阿翁,我在後殿等皇上。議政結束了之後,告訴他一聲。”


    “是。”董昌自然不敢應不好。


    日落西山,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顧行簡從皇宮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內城各處開始擺起了夜市的攤子,熱鬧地叫賣。崇明拉來馬,他們騎著馬回去。顧行簡知道今日夏衍在時策得了上品,卻不知道上午的考試答得怎麽樣。


    太學的補試規定兩場考試不能有一個下品,否則另一場得了上品也沒有用。應該不至於答出下品吧?


    如果現在就去他們的住處,問一問他是怎麽答的,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不用等國子監放榜。


    顧行簡打定主意,正要回頭吩咐崇明,看到崇明跑去街邊買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衝他揮了揮手。顧行簡笑了笑,忽然身下的馬兒受驚了一樣,猛衝了出去。


    “相爺!”變化來的太過突然,崇明驚得鬆了手裏的碗,要追過去,剛好迎麵推來幾輛裝滿糧袋的太平車,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著急地想要脫身,前方馬兒長嘶一聲,驚呼聲此起彼伏。


    ***


    夏衍被六平接回家以後,從思安那裏知道顧相已經來過了。


    思安喃喃自語:“顧五先生,怎麽就是顧相呢?”她長這麽大,還從沒有見過這麽高官位的人。而且那人沒什麽架子,挺好相處的。


    其實不僅是她,就連夏衍到現在都沒有緩過勁來。對於他來說,能夠如此靠近自己一直仰慕的人固然是件好事,但顧相可是當朝的宰相啊。別說英國公世子了,滿朝朱紫,又有幾個能比得過宰相尊貴?跟他們這樣商戶出身的人相比,身份實在是懸殊太大了。


    思安做好晚飯,夏衍去夏初嵐房門前敲了敲:“姐姐,你出來吃點東西吧?”


    過了一會兒,夏初嵐在裏麵回到:“我不吃了,你們吃吧。”


    夏衍歎了口氣,走回院子裏,對思安和六平搖了搖頭。


    吃飯的時候,三人情緒都不太好。思安問道:“姑娘跟顧相,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六平回道:“你想想宰相是誰?那可是文官裏頭的第一人!連二姑爺那樣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都嫌棄娶了我們二姑娘做妻子,怕被別人嘲笑,更別提宰相了。”


    思安深深地鬱悶了。原以為這回到臨安來,姑娘會收獲一段好姻緣,哪知道顧五搖身一變成為了顧相。這下可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了。


    夏初嵐悶在屋子裏一日一夜,終於想明白了。第三日從屋子裏出來,命思安收拾東西,準備回紹興。


    “姑娘,我們不等國子監放榜啦?”思安問道。其實她想問的是,不等顧相了?但她沒有膽子問出口。隻能歎一聲,姑娘的情路,還真是坎坷。


    夏初嵐搖了搖頭:“國子監會把結果送到每一個錄取的考生家中。我們回去等消息就是了。”


    夏衍其實還想當麵謝謝顧行簡,跟他告別,但看姐姐的樣子,也不敢再提了。


    思安隻覺得如今落荒而逃的姑娘,跟當初在紹興落荒而逃的顧相真是挺像的。但人回去了,心帶得回去麽?隻怕得留在臨安了。


    等忙得焦頭爛額的秦蘿收到夏初嵐叫人捎去的鑰匙,趕到她住處的時候。大門已經上了鎖,早就人去樓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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