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簡來時看到門沒有閂上, 就直接走了進來。他停在主屋外麵,覺得貿然進去不好,想找個人通傳一聲, 無意間聽到了姐弟倆的對話, 內容還與他有關。他本想走開, 恰好被六平發現, 然後夏衍便出來了。


    他在官場日久,一貫喜怒不形於色, 一點也沒讓人發覺他剛剛聽了牆角的那絲不自在。


    “先生, 您的隨從來送過藥了,我以為過幾日才能看見您。您是放心不下我們麽?”夏衍拉著顧行簡的手,仰頭問道。


    顧行簡其實不怎麽擅長與人打交道, 同僚或是下屬大都懼怕他,身邊除了崇明和南伯也沒什麽家人,隻有兄長顧居敬。但顧居敬與他來往, 也在刻意小心拿捏著分寸,生怕惹他厭煩。隻有這個孩子,拳拳赤子之心, 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歡。


    他聽兄長說,當年南下跑商的時候,曾受了素不相識的夏柏盛一飯之恩。從這個孩子的身上, 多少可以感覺到他的父親應該也是個溫暖之人。否則兄長不會這麽多年念念不忘, 此次到了紹興, 還特意去夏家看一看。


    他淡淡地笑了下:“過來看看你們可還有什麽缺的。”


    “不缺, 廚房裏連鹽都有,其它東西更不用說了。”夏衍拉著顧行簡進屋,請他坐下,“先生在姐姐這裏坐坐,我要回房去看書了。”說完走到床邊拿起書,衝夏初嵐擠擠眼睛,一溜煙跑出去了。


    思安也把六平往外拉,對夏初嵐說:“奴婢去弄茶水來。”


    屋子裏的人瞬間走了個精光。夏初嵐按住額頭,他們表現得這麽明顯,當他不會察覺麽?


    床跟桌子之間隻幾步的距離,沒有屏風遮擋,所以視線很容易碰撞在一起。夏初嵐手足無措了一會兒,裝著低頭穿鞋,好顯得不那麽尷尬,沒想到那人竟主動走了過來,停在她的麵前。


    一塵不染的烏皮靴,好像是嶄新的。袍子的下擺卻有些磨邊了。


    她的雙手抓著床沿,心跳驟然加快,不敢抬頭。他過來做什麽?


    “你好些了麽?”顧行簡低頭問道。她還穿著男裝,披散著頭發,頭頂有個很小的發旋,白得醒目,勾著人去摸一摸。小小的一團,有種惹人憐愛的感覺。


    “好多了,謝謝先生幫忙找了這住處。”夏初嵐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如往常般平穩。她很想把他當做是陸彥遠,韓湛或是任何一個人,這樣她就能輕鬆自如地應對了,可惜他不是。


    他是那個她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的人。怕離得太近惹他厭煩,怕離得太遠觸碰不到,患得患失。


    顧行簡道:“你臉上需塗些膏藥,否則明日可能會嚴重。”


    他說完,一隻白皙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掌上躺著一隻玉瓷瓶和一枚竹片。他的手真的很漂亮,白皙光潔,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她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看的手了,那些拿手術刀,彈鋼琴的,也不能與之相比。甚至,她想到被這隻手觸碰,不知會是何種感覺。


    她狠狠閉了下眼睛,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麽,將瓷瓶握住,順口問道:“先生,這藥如何用?我不會。”


    ……


    屋中十分安靜,氣氛又有些曖昧。兩個人坐在桌子旁邊,顧行簡正用竹片往夏初嵐的臉上塗抹透明的膏藥,表情認真專注。


    夏初嵐低垂著眼睫,臉似乎比剛才更紅了。她隻是順口一問,請教一下這膏藥到底該如何使用,沒想到他竟然親自為她上藥。


    兩人之間隻有不到一臂的距離,他的氣息幾乎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溫熱的,帶了一點檀香的味道。


    臉上的藥膏冰涼地滲透入皮膚,疼痛也緩解了。可她卻覺得熱,掌心都是汗水,偷偷看了他一眼,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並沒有任何異常。


    她訕訕地想,也許在他眼裏,自己就是個普通的病患罷了。也許連病患都不是,就是隻受傷的小貓小狗。


    她提起一口氣,問道:“為何要騙我已經成家?”


    顧行簡沒想到她突然發問,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下,手指碰到了她撲閃的羽睫,兩個人俱是一僵。她玉雪之容,傾國之色,別說是陸彥遠無法抗拒,世間恐怕沒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


    他剛才也是一時腦熱要為她塗藥,眼下卻有些後悔了。這個距離實在太過危險,危險到幾乎要脫離他理智的掌控。


    心思紛亂,無法排除雜念。


    夏初嵐見他不回答,微微偏頭,看到他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尾端的藍色穗子,隨著他的動作而輕輕擺動。她心想真像個吃齋念佛的和尚,若非如此,也不會到現在還沒有成家吧。


    顧行簡上完藥,立刻起身退開了些:“可以了。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就可痊愈。”


    夏初嵐沒有剛才那麽緊張了,轉身取了幹淨的布遞過去:“多謝先生,請擦手。”


    顧行簡愣了一下,接過布沉默地擦著。她幾時發現了自己的習慣?真是觀人於微,心細如塵。


    這時,夏衍在門外探出小腦袋:“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夏初嵐笑道:“進來吧。”


    夏衍抱著書走到顧行簡麵前:“先生贈的書我都看了,隻不過有幾處不解的地方,能不能請教您?”


    顧行簡點頭,夏衍便把書攤在桌子上,仰頭問了起來。


    顧行簡重新坐下來,手指點著書頁,耐心講解。他說話的聲音輕輕地鑽入耳朵,猶如潺潺流水般悅耳。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身上,夏初嵐忽然生出了種歲月靜好,願與君同老的感覺。


    她發現自己又莫名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連忙收回目光,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這個人明明不是那種好看到驚豔的長相,但舉手投足間,又有種令人神往的魅力。也不知道活到這個年紀,到底騙了多少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她從屋中退出來,去看看思安那個丫頭到底弄茶水弄到哪裏去了。


    夏衍起初隻是猜到先生博學,聽了一會兒,已經完全沉醉在顧行簡的講解中,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問題是什麽。他還跑去拿了紙筆來,一邊聽一邊認真地記。


    直至暮色四合,顧行簡低頭咳嗽了一聲,沉醉其中的夏衍才回過神來,伸手給他拍背:“是我不好,累著先生了。”


    顧行簡擺了擺手,他也很久沒有跟人講這麽多了。上次被人追著問問題,還是去年在太學講課的時候,原本隻定了一個時辰,後來兩個時辰人群都不肯散去。最後還是出動了禁軍,他才得以脫身。


    世人對他的追捧多半源於他當年名不見經傳,一朝科舉成名,直至宰相的傳奇經曆,多少希望能從他的授課中得到啟發。他這個人,其實並不喜歡虛假的名利,更不喜歡人雲亦雲地追捧。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好好教一個人來得有成就感。


    夏衍也知道補試很難,可先生仿佛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他的才學在同年齡的孩子裏麵已經算是佼佼者,隻不過平日上學有所保留,族學裏的人才會覺得他去考補試是個笑話。


    夏初嵐進來說道:“衍兒,今日就到這裏吧。先生該回去休息了。”


    夏衍站起來,對著顧行簡重重一拜:“先生才學實在令人折服,若不是……必定懇請先生收我為徒。從前隻知道顧相乃是當世才冠天下之人,今日覺得先生也不遑多讓。”


    顧行簡一愣,然後倏然笑道:“收你為徒恐怕不行。今後你若有疑問之處,盡管講便是。”


    夏衍雖因他口中那句不能收徒而稍稍有所遺憾,覺得是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拜師。但轉念一想,做不成師父,可以做姐夫,總歸都是自己人。他釋然了,懇請顧行簡留下來一起吃頓飯,聊表謝意。


    顧行簡還未開口,夏初嵐已經說道:“衍兒,先生吃素的。隻怕尋常人家的飯菜他吃不習慣。”


    夏衍懂事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就不留先生了,先生趕緊回家吧。”


    顧行簡來了半日,原本以為能有一頓飯吃,青菜米飯就好。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沒打算留他,哭笑不得,隻能起身告辭。


    六平送他出門,再次道謝:“今日住處和姑娘的事多謝先生了。以後先生若有事,小的願效犬馬之勞。”


    “區區小事,無足掛齒。”顧行簡回頭叮囑道,“晚上記得閂好門。院裏都是姑娘孩子,你得警醒些。”


    “小的記下了。”


    幸好顧行簡的私邸離這裏隻有一條街的距離,否則等他到家,恐怕早就饑腸轆轆了。南伯和崇明皆以為他不回來用晚飯,收了飯菜,聽他說要吃飯,崇明不由道:“那家人怎麽這樣?您為他們忙前忙後的,一頓飯都不給您吃?”


    顧行簡也不知道說什麽,又有些好笑,她是故意的吧?


    南伯很快去廚房熱了飯菜,擺在桌上,問道:“您官複原職,是不是應該跟二爺還有顧家那邊說一聲?老夫人她……”


    顧行簡沒接話,坐下來靜靜地吃飯。


    南伯歎了口氣,又問道:“那咱們是不是要搬回相府去了?這邊離內城太遠,萬一宮中有什麽事,或者有詔令文書要您署名,也不方便。好在我們東西也不多,一兩日也該搬完了。”


    “等補試結束吧。”顧行簡輕輕地說道。


    南伯以為是國子監祭酒又像往年一樣讓相爺去參加補試,也沒想到其它的地方去。隻有崇明吃了一驚,這離補試結束還有半個月,每日光去內城都得多花一個時辰。相爺不累?


    顧行簡吃過晚飯,問道:“崇明,我記得每年崔府君誕辰之後,流福坊那邊都有曝書會,今年可照舊?”


    崇明回道:“沒聽說取消。我明日再去打聽打聽。”


    顧行簡點頭道:“若是未取消,你給二爺帶個話,就說我想讓兩個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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