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生神色倨傲,很不客氣。


    海公公竟被氣愣住了。


    這麽十幾年了,還沒人敢在他海得才跟前說半個“不”字兒,也還沒人敢鼻孔朝天地看他!


    這後宮裏頭流水的寵妃,鐵打的海爺——這話,這位小道長沒聽說過?


    初生牛犢不怕虎罷了,這麵嫩身嬌的小道長怕是不知道,她今兒個是難活過天黑吧?


    海公公憶及午膳前,清虛道長將一隻四爪盡失、雙眼被挖的龍紋木雕戰戰兢兢地放在皇上時的場景。


    他知道皇帝脾氣古怪,可從未見過皇帝發那麽大脾氣——滿桌子的菜全被薅了下去,小臂長的鎏金燭台砸在清虛額頭上,殷紅的血立刻淌到地毯上。


    “把這小道長拉下去砍了!不!五馬分屍!”


    皇帝氣得眼都紅了。


    龔國師趕緊跪在自己徒兒身邊,“砰砰砰”三個響頭,磕得額頭通紅一片,“皇上,皇上!此大逆不道之物絕非清虛所為,此乃太極宮陳太後邀進宮中的那位合真道長今日帶到清風齋的啊!”


    “把他帶過來!”皇帝咬牙切齒,氣憤讓他胸腔起伏得十分劇烈,每隔三月閉關辟穀讓這位帝王麵色卡白,就連氣憤都好似勉力支撐,“把他給朕帶過來,朕要好好盤問他!”


    盤問之後,恐怕就要下五馬分屍的禦令!


    事到如今,還不知好歹。


    哼!


    海公公心頭一聲冷笑,“這可由不得道長說去還是不去!不去,便是抗旨!抗旨不尊是大罪,斬立決!”


    昌盛縣主手心冒汗,若就這麽跟著去了便是墮了聲威,可若是一味作張拿喬,立地領罪便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貧道曾放話,若要知曉龍紋木雕詳情,須攜兩壺烈酒、一對仙鶴、半件朱砂至太極宮恭請貧道。”檀生目不斜視,“今日公公來請,貧道所需,公公卻半件未拿。這道家士術如同八卦圓圖,要照著緣法走的。公公既不遵貧道的法,貧道又何須怕公公的勢?”


    海公公冷哼一聲,身後兩個年輕力壯的內監麵露猙獰緊跟其後。


    昌盛縣主手縮在袖中,攥緊拳頭,海公公若要用強,太極宮絕不能動。太極宮若是硬碰硬,便是給竇皇貴太妃遞上了不尊聖聽的把柄!到時,太極宮、陳太後和她的處境隻會更難!可若是任由海公公用強,檀生裏子麵子全沒了,還如何做仙風道骨的高人!?


    這招棋就算是徹底廢了!


    怎麽辦,怎麽辦!?


    昌盛縣主一咬牙正欲開口,隻見檀生拂塵一甩,怒目而斥,“貧道合真前救江西芸芸眾生,後救定京難民萬千,所積功德可列位封仙,爾等鼠輩膽敢放肆!”


    檀生氣勢頓生,將那兩個年輕內監唬在原地,又轉過身向海公公說道,“皇上尊崇道法天然,是道門有幸。龔國師受皇上禮拜,受封天師,可見皇上是願意推崇道門高人的。公公聽令行事,貧道不為難公公,還望公公回稟皇上一聲,貧道不去絕非作張拿喬,而是道法所需、天道所指。近日,貧道夜觀天象,算得皇上道法困頓,每夜堪堪小寐兩個時辰,又常感右腹左背疲乏勞累,貧道此言可對?”


    海公公聞言,下意識瞥向病怏怏立在一旁的陳太後。


    不對。


    陳太後早已失勢,沒有門路知道皇上的內宮起居。


    皇上修道,壓根就不信太醫岐黃之術,他信的是修行參拜,太醫院自然也無從得知皇上身體近況。


    除了他,隻有信昌侯與青雲台的兩位道長知道皇上近日腰酸背痛,且失眠難眠...


    他曾聽聞,醫術高深之輩可隔岸觀病,可是這位合真道長,壓根就沒見過皇上!


    海公公心思轉得飛快。


    這小道長短短一番話,含著幾層意思,皇上願意推崇龔國師之流,自然也願意尊敬其他有本事的道門高人,照這小道長憑空直斷皇上近況的本事,她未必就沒有出頭的機會....


    海公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檀生自然看出海公公在衡量,笑了笑,“兩壺烈酒、一對仙鶴、半件朱砂,這是貧道提出的緣,若是皇上願意,貧道自會好好講解那一隻木雕。同時,貧道還會與皇上共研心法,助皇上早日突破道法瓶頸、心曠神怡。”


    海公公猶豫不決。


    檀生語氣加重,“可若是海公公不願意,非要破壞與貧道的緣分,那就休怪貧道日後與海公公隻能做兩路人了。”檀生眉梢一挑,“昌盛縣主,有一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噢,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


    昌盛縣主跟著開了口,意有所指,“合真道長年歲雖小,可卻是一手真本事。皇上最推崇有真本事的人,誰又能斷定合真道長成不了第二個龔國師呢?”昌盛縣主又補了一句,“海公公是最為皇上著想的,不似那...”


    不似那龔國師,是信昌侯的人!


    他海得才做夢都想當信昌侯的人,隻是那信昌侯極其厭惡閹人,將閹人當作最下等最下賤的奴才,從來不和太監多搭話。


    若不是此,他也不會一心撲在皇上身上,靠著這麽幾十年的畏畏縮縮和膽戰心驚坐到這個位置...


    海公公老眼一眯,嘴角挑了挑,“那本公公就為合真道長走這麽一遭吧!”說完一笑,露出了後槽牙處鑲嵌的一顆金燦燦的牙齒,“左不過是本公公挨皇上一頓罷了。若是合真道長討了皇上的好,可別忘了今兒個奴才為道長冒的這個險;若是道長沒這個能耐力挽狂瀾、扭轉乾坤,那也不幹本公公的事兒,道長要咒要罵,可也別帶本公公的名諱。”


    討了好就自稱奴才,壞了事兒就自稱本公公。


    一番話軟硬兼施,又是討好又是威逼。


    宮裏頭的人都是上百年的精怪。


    昌盛縣主笑著上前塞了一顆拇指頭大小的夜明珠到海公公袖中,“勞煩公公了。”


    海公公一走,昌盛縣主挺得筆直筆直的脊背瞬時垮了下來。


    “隻要能到皇帝跟前去,何必爭這兩壺烈酒、一對仙鶴、半件朱砂?”昌盛縣主就著帕子抹了把額上的汗。


    美人香汗,最是動人。


    檀生咽了咽口水,方道,“縣主以為,玄門中人靠什麽吃飯?”


    靠招搖撞騙?


    昌盛縣主的理智克製住了說出這句話的衝動,老老實實搖搖頭。


    “靠信眾的敬畏。”


    檀生笑了笑,“頭昂起來了,信眾在你麵前才會變得渺小,他們才會仰視你,才會信服你。”


    才會乖乖把錢掏給你。


    所以,她爭的才不是什麽烈酒、仙鶴和朱砂。


    她爭的是,皇帝不自覺的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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