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篤老先生的夫人,姓趙。


    是檀生本家。


    前世,趙夫人喜歡叫檀生“小囡”,趙夫人說在她的家鄉,小囡是美好姑娘的通稱。然則,前世那個成了親又被袁修給扔到觀裏的她,實在不明白她和美好二字沾什麽邊。


    如今,眼前這位臉青麵黑、滿目驚懼的夫人,漸漸與前世那位柔和溫婉的趙夫人重合了。


    趙夫人猛地起身,腳踩踏在碎掉的瓷片上,語聲尖利,“你是誰!”


    “小女剛已自報過家門”,檀生提高聲量,“小女乃是現任直隸刑部侍郎趙顯侄女,現居住於杏花胡同三十八號!”


    趙夫人一聽住址,臉色驟變!


    檀生笑起來,如將才拿豆沙團子那般羞怯,“剛搬進去那宅子,就碰到了阿容,阿容希望我幫她將埋在土裏的屍骨刨出來,好好安葬。可她怨氣衝天,小女道行尚淺,實在不知該如何慰藉阿容。今日偶遇趙夫人,便想替阿容問一問,您與周篤先生這二十年睡得可好?”


    檀生未待趙夫人說話,便又開口道,“阿容想知道,您與周篤先生可曾還記得那天晚上?”


    檀生語聲溫和地好心提醒,“就是有雷有雨的那個仲夏夜。”


    趙夫人神容一恍惚。


    她當然記得!


    “霹靂!”


    趙夫人渾身一抖,仿佛天有驚雷打在她的後背!


    那天夜裏...


    那天夜裏的雨大極了。


    劈裏啪啦地拍打在芭蕉葉上。


    後宅裏有淒厲的哭聲,沒一會兒那哭聲就變成了隱藏在喉頭深處的嗚咽。


    她的獨女跪在堂下,哭著...哭著求他們。


    “母親…父親…求你們放了我與陳郎一條生路吧!陳郎說了,他考上舉人就登門迎娶我…他不會負我的!母親,求你了!”


    阿容哭著爬到她的腳邊,手緊緊攥住她的裙角。


    “求你了…”


    “我與陳郎是真心的…”


    “我們情投意合,他說了他會娶我的…”


    她縮回她的腿,將裙擺從阿容的手心裏一點一點扯出,默默含淚別過眼去。


    “啪嗒”幾聲!


    滲了水的鞭子狠狠地打在了阿容的背上、臉上、手臂上!


    “你說!”


    是她的夫君,周篤在喘氣咆哮。


    “你說!你們二人是否有私情!是否有…有過….有過肌膚之親!”


    阿容直哭,掩麵哭著,淚水砸在地上。


    內廂裏隻有他們一家三口。


    所有的仆從全都被打發到了外院。


    沒有人知道,這裏正在發生,或者,即將發生什麽。


    馬鞭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一鞭子便將阿容掀翻在地!


    “你說呀!你說呀!”周篤狂怒,怒容扭曲,狠狠地再下死手,抽在了阿容的頭頂與胸膛上。


    阿容唯諾蜷縮在地,蜷成一團如一隻護崽的母獸,放任自己的頭顱與胸腹承受鞭子,隻死死護住自己的小腹。


    沒有說話,便是默認。


    周篤雙目赤紅,一腳狠狠地踢在阿容的背脊上。


    “賤人!”


    “騷貨!”


    “從小教導你的聖人經學全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對嗎!”


    “早知你這麽喜歡男人,你一出生就該將你送到窯子去!”


    阿容隻哀哀地哭,她也哀哀地哭,悲哀地看著她的丈夫一下一下踹在她親生骨頭的脊梁上!阿容沒有絲毫掙紮,隻越蜷越緊,將小腹死死護住。


    周篤突然恍然大悟,將阿容一把扯了起來,揪住阿容的頭發往後拽,惡狠狠地問道,“你為什麽護住肚子!”


    阿容仰著頭,眼白朝下,血淚無意識地順著麵頰往下落。


    周篤捏緊拳頭,一拳打在了阿容的肚皮上。


    阿容一聲悶哼,神色陡然慌張起來,“不…不…不…父親,阿容求你了!阿容求你了!”


    周篤一咬牙,揮拳的力度更重了,狠狠地揍在阿容的腹部,“竟然有了孽種!?”


    “你叫你老子該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啊!”


    “你這個混賬!!!”


    “老子今天打死你!”


    周篤暴怒之下,已喪失理智,她不敢勸,隻能在其旁默默抹淚低泣,隻見周篤狠狠幾拳落在阿容腹部後,阿容已神情恍惚,如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被風提拎起頸脖。


    “周嫗!”


    周嫗是心腹,並未避諱。


    “去藥房分開抓幾副天花粉、藏紅花、水蛭、牛膝、榆白皮來…”


    都是墮胎的藥!


    還好…還好,隻是墮胎,不會要了阿容的命!


    “抓重五分!”


    她猛一抬頭,見周篤臉色陰沉,話在嘴裏囫圇了四五遍終究默默咽下。


    沒有這麽倒黴吧?


    鄉間野裏,也沒見過墮胎把人給墮沒了的!


    藥湯熬得稠稠的。


    阿容已被打得氣若遊絲,跪匐在地上,身後一片血跡。


    周篤將阿容頭發一把抓起,一手捏住阿容的下頜,一手端起杯盞將藥湯硬灌進了阿容口中。


    阿容哭著,嗚咽著,滿臉是血,無力地掙紮著。


    “不要…不要….”


    這是阿容嘴唇囁嚅著一直說的話。


    藥湯盡數灌進了阿容的嘴裏。


    周篤神容嚴峻地將碗砸在地上,不想低頭再看這個讓他的門楣與官聲蒙羞的親身女兒,周篤拂袖而去,腳就從阿容撐在地上的指頭上碾過。


    她飛撲而去,捧住阿容低低下垂的頭顱。?“小囡!小囡!”


    她一聲比一聲更淒厲。


    可她的乖囡已經沒有力氣回應她了。


    “阿炳…”


    阿容如無力支撐一般,頭低低墜在了胸膛前。


    她趕緊將阿容的頭抬起來,試圖聽清小姑娘的聲音。


    “阿炳…陳郎說了…若是個兒子,就叫他炳哥兒…”


    她瞬時淚流滿臉。


    “會是的!會是的!阿容,你振作起來啊!”


    “母親會向父親求情的啊!”


    “阿容你振作起來啊!”


    她的話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的阿容渾身是血,後背的裙子、包腳的雲襪已被順著大腿根蜿蜒流下的鮮血浸透了。


    “小囡啊!我的小囡!”


    她抱著她的阿容仰天痛哭!


    滿室靜謐。


    檀生冷冷地看著趙夫人麵目似悲似哀,如決堤之壩,而她的心緒沒有絲毫起伏,想了想決定臨門添上一腳。


    “阿容說她死得很痛苦。”


    “肚子很痛。”


    “有血一直往下流,止不住地往下流。”


    檀生眼眸變深,一字一頓道。


    “她說,她恨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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