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連環套(下)


    翌日,風和日麗。


    船隻得令暫時停靠在滄州府,趙顯手拿任職文書前往知府報案,誓要徹查當日在撫河上拿匕首抹他脖子的究竟是哪路神仙——趙顯悶了三天才將此事吐露,待他報官回來上船時,趙老夫人一聽詳情,當場嚇得直罵,“哪裏來的山賊土匪怎的沒得要人性命!”


    山賊土匪不就是草菅人命的行家裏手嗎?


    廢話!


    檀生默默翻了個白眼。


    平陽縣主沉吟半晌後道,“趙大人仔細想一想,在官場上有無樹敵?”


    這話倒是給檀生開了竅。


    當初魏朝那封推舉信可是寫得不情不願,且趙顯與其倒是日常不對付,會不會是魏朝痛下殺手?


    趙顯倒是也想到了這茬,但在平陽縣主跟前搖了搖頭,“小輩素日不招搖不結怨,縱因政見或與人有所齟齬,也不至於設套翻船要我命。”


    畢竟還在江西境內!


    若他一個即將上任的京官還沒出江西就遭了禍,身為江西布政使的魏朝難道就能全身而退了?


    檀生覺得也有道理。


    平陽縣主笑道,“若不然讓阿俏算上一卦?看看是誰下的毒手?”


    我的平陽縣主喲,您可真是會幫忙攬生意呀...


    檀生心下一咯噔,被點到名,胸中忐忑,麵上卻一派風輕雲淡,一抬首環視一圈,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


    趙顯身形向前傾,有期待之意;李氏別眼一旁似有不屑之意;趙老夫人雙目狠辣,好似要去扒掉賊人三層皮;平陽縣主興致勃勃,嗯…她對自己的定位很正確,就是來看戲的座上賓;翁箋和翁佼是座上賓的左右護法,一看表情就知道和平陽縣主是一家人;許儀之…


    誒?


    誰能告訴她,為啥這位公子哥是一副“我就靜靜看著你騙人不說話”似笑非笑的神色?


    這人是不是來砸場子的?


    是不是??


    檀生移開目光,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嗓子道,“請給我準備三把粘米、一碗雞血和一遝符紙。”


    平陽縣主身邊的丁香強摁下心中激蕩,應聲而去,沒一會兒就將東西備齊了。


    檀生將東西盡數放在堂中,站直閉眼抓了一把粘米緊貼胸口在空地中繞圈,眼睛一閉,腦子就轉得飛快。


    來人鐵定不是普通的山賊匪類。


    他們動作整齊劃一,行進間極有默契,似乎有點行伍出身之人。


    難道是江西都指揮使的人馬?


    都指揮使是掌軍權的,皇帝是老大爺,他們就是二大爺。


    趙顯什麽時候得罪了江西都指揮使那些二大爺們?


    應該不是江西的二大爺。


    那頭子說的是官話,可話裏有北方的腔調,兒化音極重,這一點是騙不了人的。


    難不成是北邊的二大爺?


    北邊的二大爺跋山涉水地來抹趙顯的脖子幹啥?


    吃飽了撐的?


    檀生繞著繞著腳下一停。


    等會兒…她轉了幾圈了來著?


    好像四圈了。


    哎呀遭了,多轉了一圈。


    那算了,湊整轉個十圈吧,到時候就說九九歸一要加一圈。


    檀生想好了說辭,腳下便又開始動了。


    許儀之雙手抱胸麵無表情地看自家檀生閉著眼睛一手抓了一把粘米繞圈玩,繞著繞著停下來了,停了一會兒又開始繞。


    許儀之:“….”


    這姑娘應該是忘了數圈數了吧?


    檀生轉定十圈,腦子有點懵,閉著眼站了一會兒,待堂中的氣氛都安靜下來後檀生將手裏的粘米迅速灑出,再行雲流水地將雞血灑在粘米上,口中高喝“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度人萬千!”


    唉呀媽呀,好尷尬。


    許久沒做陣,經文都給念錯了。


    這是驅邪的...


    檀生抿了抿嘴,雖看似麵無表情,可仔細一看可見耳朵根紅成一片。


    許儀之默默別過眼去。


    這姑娘鐵定哪兒又給做錯了...


    耳根子都紅了...


    檀生頂著一張厚臉皮斜身一掃,放在地上的符咒被掃落在粘米雞血上。檀生方睜眼立身,右手捏決,長呼出一口氣,似是極為疲倦。


    檀生睜開眼,目光晦澀不明地自趙顯一閃而過,最後直勾勾地釘在了李氏臉上。


    檀生眼神陰冷,無端地叫人瘮得慌。


    李氏後背頓起一溜冷汗,生硬地別過頭去。


    “可是有結果了?”趙老夫人語聲急促。


    檀生輕輕點了點頭,似不自覺般神情恢複了正常,“看到了一些,賊人來自北方,手上血債無數,看雞血粘米上有灰氣縈繞可見賊人也是吃官糧的,與趙家積怨深重。”


    趙老夫人疑惑蹙眉。


    趙顯莫名其妙,“來自北方?我這輩子都沒到北邊去過,去過離家最遠的地方就是京師了…”趙顯笑起來帶了些不以為然,“我在京師國子監讀書讀了三載,頭懸梁錐刺股,連門都不出,上哪裏與人結下積怨呀?更何…”


    “我看到的不止如此。”


    檀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趙顯的話,眼神重新回到李氏的臉上,“我看到嬸娘身後有許多人影,一層一層的人影,全都跟在嬸娘的後麵。嬸娘抬手喝茶,那些東西就跟著你動。”


    李氏瞬間臉色煞白!


    “那些東西全都血淋淋的,有男有女,女的紅衣長發吐出一米長的舌頭,男的全都…”檀生語聲平靜,麵容卻暗藏幾分驚懼,“男的卻…全都沒有頭!”


    李氏腳下直發抖。


    “白家的女眷都上吊自盡了,白家的男丁全部午門斬首,滿門族滅!”這是當時李家管事告訴她的。


    長舌鬼...


    隻有吊死的人才會吐舌頭!


    午門斬首…


    怪不得那些髒東西沒有頭!


    李氏登時顫如抖篩,慌忙伸手去拂身邊的空氣,好像想將扒在她肩頭的東西全都給扒拉走!


    李氏驚慌失措地看向檀生,如同看向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阿俏!你快幫幫嬸娘!這些都是些什麽東西!快把他們弄走!弄走!”


    檀生蹙眉疑惑,“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這麽多。”檀生一邊說一邊麵無表情地仰頭看天,纖纖素手一揚,指向密閉的船艙,“你們看這衝天的血光與積怨。”檀生頓了頓,語帶疑惑,“奇怪,怎麽會突然出現這麽多?”


    檀生素手高高揚起,寬大的衣袖滑落到中臂,特意露出藕節一般的手腕。


    藕節般的手腕上墜著一隻水頭極好的翡翠玉釧。


    在暖陽折射下,玉釧發散著溫潤卻沒有溫度的微光。


    在如今的氣氛下,顯得頗為詭譎。


    趙顯當下臉色一變,一個健步走到檀生身邊,抓住檀生胳膊,急聲問,“這隻手釧哪裏得來!?”


    檀生胳膊吃痛,唇色煞白。


    許儀之上前跨一步,笑著握住趙顯雙臂,不著痕跡地將趙顯與檀生分開,出聲提醒道,“趙大人…”


    趙顯自知失控,掩飾般垂眸斂眉。


    李氏順著趙顯目光看去,一眼看見了檀生手腕上的那隻翡翠鐲子,瞳孔陡然放大,雙唇囁嚅不知所措。


    她見過這隻鐲子!


    那日她藏在街巷中看到白九娘時,白九娘就戴著這隻玉鐲!


    白九娘如百合花般溫婉美麗,這隻玉鐲子掛在白九娘手上就如明月星辰般互相成就。她對這個鐲子印象極深!準確來說,她對一切涉及到白九娘的物件兒印象都很深,它們就像印刻在了她的腦海中一般,日複一日地重演著,叫她永遠無法遺忘!


    白九娘的鐲子為什麽在趙檀生的手上!


    等等!


    剛剛趙檀生說什麽了!?


    她說突如其來衝天的怨氣究竟是怎麽來的!?


    肯定是這鐲子惹來的!


    肯定是從這鐲子裏跑出來的!


    李氏滿目驚懼,迅速四下環視一番似是在尋找著什麽,躲避著什麽。


    平陽縣主被這高潮迭起的劇情吸引得目不轉睛。


    翁箋雙手捂住眼睛,怯生生的眼神從微微張開的手指縫中透出。


    別人靠在許儀之懷中許是小鳥依人,翁佼那位智障驚恐地靠在許儀之身側卻恰似大鵬展翅。


    檀生手腳極其利落地迅速收起符咒紙猛往天上一掃,再迅速將粘米雞血收攏在銅盆中,借香龕上的供煙將符咒紙與粘米雞血盡數點燃,手夾住煙氣朝李氏正麵撒去!


    李氏被瞬時撲麵而來的煙霧,嗆得直咳嗽。


    檀生壓低聲音,“此法治標不治本,隻能暫時封印。若做虧心事,今是來報時。嬸娘最好盡早做出補償,一旦怨氣衝天釀成大禍,阿俏無能為力。”


    李氏的臉如棺材板下的人一般蒼白。


    趙老夫人臉色也不好。


    檀生手背抹額,抹出一把冷汗,再環視一圈。


    嗯。


    非常好。


    看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衝上前來問她,抹趙顯脖子的那群人是誰了!


    與其被動受詰問,不如主動出擊。


    一旦遇到刁鑽難產的客戶群體,要懂得聲東擊西,轉移客戶注意力。


    身為一名硬本事不過關,軟尺度超標的神棍節新星,檀生私以為這實乃騙人之次要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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