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打在青瓦上,劈裏啪啦劈裏啪啦的。


    這場大暴雨已經下了有近十天了,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李氏形似禁足,老夫人足不出戶,趙宅的丫鬟婆子們礙於李氏積威,雖不說把檀生當活菩薩供起來,可分毫不敢短嬌園的吃穿用度,就怕哪天這位新出爐的趙大姑娘金口一開,叫她們家破人亡了去——看看正院來榮家的,腿都被打廢了,當天晚上發高燒,第二天就被送到了莊子上,也不知是生是死!


    連帶著她家來榮,外院管事幹得好好的,被這般一連累,差事也沒了。小閨女本想送到二姑娘身邊當差來著,自然也泡湯了...正院裏頭其餘幾家得臉的媽媽媳婦兒全都被灰頭土臉地送到鄉下,恐怕是再也回不來!


    小廚房的李阿嬤拍拍胸脯慶幸自己給大姑娘身邊那官媽媽賄賂過幾個綠豆糕!


    李阿嬤心裏這樣想,手上默默地給嬌園的籠屜裏多塞了個蒸餃。


    晌午後,嬌園裏靜默一片,每個人都在午憩。


    四個小娃娃吃到桌上小塊小塊的肉時“哇”的四聲,驚喜了一次;看到後罩房裏官媽媽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被褥鋪蓋時,“哇”的四聲,又驚喜一次;聽到中午能輪番睡午覺時,她們還沒哇,檀生麵無表情地一聲,“哇——行了,哇過了,可以安安分分去午睡了。”


    都是人,首先得把自己當人,其次得把別人當人。


    檀生躺在床榻上抱住枕頭,翻來覆去睡不著,聽暖閣裏官媽媽呼吸也不勻稱,輕聲喚道,“媽媽…”


    官媽媽趕緊起身趿拉鞋子。


    檀生笑道,“媽媽你睡著吧,用不著起來。”


    官媽媽“噢”了聲。


    檀生仰頭看著素棉床罩子,輕聲交代,“幾個小娃娃該教就教,我這裏沒什麽事情好做,我也不知道要教她們什麽,至少要把官話先順清楚吧;等不下雨了,就把嬌園的雜草給除了...咱們要把這兒給撐起來了呢…”


    檀生說著說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覺醒來,聽外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似在壓著聲音說話。


    “…大姑娘還在睡?”


    “睡了有快一個時辰了,小的去叫一叫...”


    “不了,由她睡吧,我且等著…”


    檀生愣了愣,一挺身默了兩秒,伸手去夠衣裳。


    將一推開門,見趙顯呆坐在木桌邊上,身邊的茶水都涼了。


    這是等了有多久呀…


    檀生福了福身,喚了聲“叔父”。


    趙顯如夢初醒,一抬頭見小姑娘睡得臉頰發粉,眼神清清澈澈的,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醒了?坐吧。”


    叔侄兩瞬時無話,檀生垂著頭也不主動開腔,官媽媽急了,推了把檀生,這孩子咋這麽不中用呢!她們現在憑啥過得這麽好?還不是有這個嫡嫡親的叔叔願意為她們出頭啊!


    檀生“嘖”一聲,抖抖肩膀,橫了眉頭,不是很滿意官媽媽推她。


    趙顯看著就笑起來了,“我記得官媽媽是你的乳娘?你很小的時候,還沒有我小腿這麽高時,官媽媽就在你旁邊了…你跑起來,官媽媽怕你摔倒了,一邊在後麵喊’俏姐兒,慢點兒’,一邊滿屋子的追...”


    趙顯似是很愉悅,麵容輕鬆了很多。


    檀生見趙顯這個樣子,心裏頭酸呼呼的,“是嗎?阿俏記不得了,就記得小時候叔父給過阿俏一塊玉墜子,上頭刻著一隻小狗…”


    “因為你的屬相是狗啊。”說起舊事,趙顯眼神都是亮亮的,卻又漸漸黯淡下來,“本來叔叔早就該來看看你,可一直尋不到空檔。先是水匪,然後是日食,緊跟著又下暴雨和冰雹…”


    檀生也默了。


    趙顯歎了口氣,“阿俏,你叫叔叔給你一個交待,叔叔也隻能這樣給你一個交待。水匪也不知究竟是哪個婆子和他接洽,我讓人給家裏的婆子都畫了像拿給他認,他這個也說是,那個也說是,我一想幹脆把正院的婆子全都攆走算了,總有中的。之後那件事,我已經讓人把來榮家的送到鄉下了,送下去的第二天她就死了…”


    檀生猛地抬頭,趙顯想伸手摸摸檀生的頭頂,手垂在半路到底沒成行。


    “…我總以為你還是個小姑娘…”趙顯看著檀生,眼眶微微發酸,心中羞愧,“你嬸娘…她…”


    “我都懂。”檀生輕輕出言,眨眨眼睛,“到底沒有真憑實據,沒有辦法的。”


    檀生抿了抿鬢邊的頭發,“沒事的,阿俏不委屈。隻是阿俏很好奇,嬸娘為什麽這麽想我死?”


    趙顯張張口,嗓子像是啞了,發不出聲音,再開口時聲音幹巴巴的,“你嬸娘...許是信長春道長的話,算了算八字,說你八字克她,便起了壞心思…愚昧婦人罷了…”突然想起當朝天子也信奉道聖,眼前的小阿俏好像也是道術堪輿的能人,聲音再啞了啞,“長春道長招搖撞騙,攪得許多宅邸家無寧日了,崔僉事他母親信奉長春道長,長春道長說她與她兒媳八字不合,崔母一哭二鬧三上吊非得讓崔僉事停妻再娶,崔僉事近日愁雲密布,很是焦慮…你嬸娘就是一時間受了蒙蔽,阿俏別多想。”


    這叫啥?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檀生自己就是個大神棍,趙顯在用同樣的方式糊弄她?


    檀生覺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侮辱。


    趙顯正欲再言,門外“叩叩叩”三聲,隨後一口別別扭扭的官話,“老虎人請老耶和姑涼七次飯…”


    “老夫人請老爺和姑娘去吃飯。”檀生麵無表情地翻譯。


    趙顯大窘,和檀生一道一路往鬆鶴堂走,路上沒話找話,“聽說老夫人給你撥了四個丫頭?”


    檀生點點頭。


    趙顯背著手笑起來,“都叫什麽名兒呀?我記得小姑娘最喜歡給丫鬟改名字了,阿齡給她的丫鬟來來回回改過四五次名字…”


    “高的那個叫穀穗,稍矮點兒的叫小麥。”


    趙顯笑容斂了斂,昧心讚揚,“挺好的,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糧食總是不能缺的。”


    檀生點點頭,理直氣壯也覺得好,“家裏還有兩個,一個**花,一個叫小妮。”


    趙顯絞盡腦汁想讚揚的詞句,“也挺好的,樸實無華是大家。”拐過遊廊,趙顯沉默許久方道,“我哪日還是去尋個教書的先生吧。”


    學問倒用不著多高深,隻要有最基本的審美就可以了...


    將拐進鬆鶴堂,裏頭倒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熱鬧,趙顯的兩個庶女都在,一左一右地奉承著老夫人,聽檀生與趙顯來了,當下迎了上來,都不過是七八歲的年紀,叫檀生“大姐姐”。


    檀生還了禮,一人送了一隻小香囊。


    老夫人笑著問檀生習慣不習慣,還缺些什麽,檀生一一答了。老夫人便笑道,“今兒不算給你接風,阿齡身子不舒坦,缺席不成筵,哪日等人齊了,咱們再隆隆重重地給阿俏擺一桌。”


    人齊了?


    等李氏出來了,等趙華齡不使小性子了?


    趙顯臉色瞬時不太好了。


    一頓飯吃得客氣,兩個庶小姐分別被自家姨娘身邊的阿嬤領走,趙顯預備帶檀生在宅邸裏逛一逛,哪知半道被老夫人叫了過去,檀生便帶著官媽媽獨自去了藏書閣。


    趙家的藏書閣不算大,統共三間房。


    檀生一間一間地轉悠,時不時抽出一兩本書來瞧一瞧,這裏的書多是趙顯考科舉時候留下的,上麵細細密密寫滿了他的注釋和理解。


    檀生看得津津有味。


    哪知,剛抽出一本書來,“啪嗒”一聲,一疊拿麻繩紮得嚴嚴實實的書信掉在了地上。


    檀生彎腰去撿,哪知信封上寫著“阿九親啟”四個大字。


    檀生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快極了。


    這是趙顯的筆跡…這一紮信上,每一個抬頭都寫著“阿九親啟”…


    這是趙顯寫給那位阿九的信,她娘口中的那個阿九!


    而這一遝信,沒有一封,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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