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天剛微亮,萬裏無雲。


    檀生起了個大早,用清水抹了把臉,柳枝蘸鹽巴洗了口。


    官媽媽端了碗稀白粥和幾碟小菜,醃黃瓜脆脆的,檀生“哢擦哢擦”兩口,小半根就沒了。


    官媽媽手端稀粥,看著自家食欲一直很好的姑娘,有些憂愁。


    十天...


    姑娘說十天之內,天必降惡相。


    如今已經是第十天了...


    女人堆裏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她們剛搬到嬌園來時,小廚房裏倒潲水的李阿嬤一臉諂媚地偷偷塞給她幾大塊蓮子糕,嘴裏甜呼呼地叫“官姐姐…”


    姐姐你個頭呀!看那滿臉褶子樣,也好意思叫她姐姐!


    可現在...別說蓮子糕,就是稀飯,都輪不上嬌園舀瓢稠的!


    每個人都等著看小阿俏的笑話。


    聽後罩房呂姨娘身邊翠環姑娘三姨母的堂妹說,宅子裏的丫鬟婆子們都在偷偷摸摸打賭,賭她家小阿俏信口胡謅,現今的賭注都一賠十了...


    “阿俏啊。”官媽媽輕聲喚道。


    檀生“嗯”一聲,“哢擦哢擦”兩口,另一小半根醃黃瓜也沒了。


    “要是今天沒問題,咱們怎麽辦呀?”官媽媽試探性地問道。


    檀生笑一笑,“能怎麽辦?一條白綾,以死謝罪唄。”


    見官媽媽神容大變,檀生不覺抿唇笑起來,細細同她解釋,“如果今天無事,夫人必定逼我。胡謅國運是大事,我的所言所行必會累得叔父受罪。夫人想我死,肯定要抓牢這一點,讓我做出權衡,是獨自承受還是不要臉地連累趙家。”


    官媽媽登時臉色蒼白。


    檀生伸手握住官媽媽,語聲輕柔,“甭擔心,我不會輸。”


    官媽媽想了想,一口幹了稀粥,麻溜把私房銀子和素銀簪子包在粗布裹子裏欲出門,卻被檀生一把喚住。


    檀生一邊翻著書,一邊清清脆脆,漫不經心道,“媽媽把我那十多兩私房也收拾起來,全都拿去下注,記得乞巧打個收條,寫下賠率。嗬,一賠十,我要看看那丫頭怎麽傾家蕩產地賠出幾百兩銀子。”


    乞巧是二姑娘趙華齡的大丫鬟...


    好像確實也是莊家..


    神了!


    姑娘連這個都知道!


    她可從來不敢在姑娘跟前說這些醃髒事兒!


    官媽媽目瞪口呆,檀生風輕雲淡。


    李氏要逼她以死全顏麵,就一定要做好鋪墊,勢必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難以收場。


    問題是,怎麽鬧?


    賭錢是下人們愛頑的,誰先吹個風,擺個局,其他人一想覺得好玩,一傳十、十傳百,最後鬧得人盡皆知。


    趙宅的外院小廝、長工是能出門的,出街喝酒、胡吹牛逼的時候,這事兒就順理成章地傳了出去。


    一旦滿城風雨,這就不是檀生想收場就能收得住的了。


    她不死也要脫層皮。


    李氏這法子,怕不是自己想的吧?


    應當是王媽媽。


    王媽媽後宅混跡十數年,什麽手段沒用過?什麽心眼沒耍過?


    站出來吹風點火的人,不能是李氏正房裏的人,那樣太顯眼了。


    最好是頑皮點兒、年輕點兒、平常招搖點兒的小丫頭。


    嘖~


    不就是趙華齡身邊的乞巧了嗎?


    檀生見官媽媽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不由心下大悅,翻書“嘩嘩”的聲音都透著幾分愉快。


    她可不可以認為,其實她比她想象中要聰明點兒?


    晌午時分,天朗氣清,迎來了冬日難得好天氣。


    嬌園大門“嘎吱”一聲被重重推開。


    來人氣勢洶洶,為首的婆子姓鄧,男人叫來榮,素日裏就喚她來榮家的,胳膊一推,將廂房大大打開!


    來榮家的身後跟著兩個身強體健的婆子,見檀生端坐榻前賞花喝茶,來榮家的哼笑兩聲,不陰不陽,“檀生姑娘請吧,夫人在正堂候著您嘞。”


    檀生眼睛未抬,抿了口茶水。


    六安茶清苦,含在嘴裏,沒啥餘香,就隻剩下苦了。


    來榮家的等了片刻,沒等來回應,重重再哼一聲,不耐煩喚道,“檀生姑娘!”


    檀生抬了抬眼皮子,“雞鳴犬吠,最是鬧人。”


    “檀生姑娘如今盡情說吧。”來榮家的譏笑,“怕是以後都說不成了!”眉角一動,手一抬,身邊那兩婆子架勢來夾檀生。


    檀生“騰”一聲站起身來,眸光陰狠,嘴唇上下一碰,言簡意賅,“誰敢碰我,我就剁了誰的手。”


    官媽媽一衝而上,劍拔弩張,一股子以死拚命的勁兒。


    兩個婆子一愣之下,檀生彈了彈裙擺上微不可見的微塵,輕抬眉梢,似笑非笑地看向來榮家的,“走吧,去正堂。”剛抬腳,檀生瞥了眼來榮家的,若有所思道,“今天,鄧媽媽最好注意著點兒,媽媽頭頂生輝,額間冒汗,印堂發黑…”檀生微微一頓,粲然一笑,“許是命不久矣呢。”


    來榮家的左眼皮一跳,向後趔趄,被身後婆子扶住,一把甩開,“滾邊兒去!”


    檀生推開正堂大門,堂前端坐一人,李氏。


    檀生踏步入內後,大門緊緊閉闔,將官媽媽擋在了門外。


    李氏目光炯炯,似一條看見獵物的蛇,笑道,“你說十日之內,必有異象。如今晴空萬裏,你該如何解釋?”


    檀生也笑,“子時未到,一切尚未有定數,嬸娘想聽阿俏如何解釋?”


    “怪力亂神!信口開河!”李氏猛然起身,在堂中案前來回踱步,直指檀生鼻尖,“如今鬧得滿城風雨,整個南昌府都知道趙家養了個妖言惑眾的巫女!你叫你叔叔的官怎麽做!你叫我趙家怎麽做人!你叫這一家子人如何在江西立足!一個小姑娘犯下嘴忌,就為了點兒名聲?或是銀錢?我趙家沒你這樣的小賤種!”


    窗欞輕透微光,將堂內映襯得昏暗無比。


    檀生脊背挺得直直的,再笑一聲,“嬸娘何必著急定罪?”檀生眸光一暗,嘴角輕抿,似在嘲諷她,“或許,嬸娘就是為了趕在叔父回來前,要把阿俏的罪名一五一十趕緊定下?”


    檀生明白怎麽激怒李氏。


    李氏被戳中心思,果然勃然大怒。


    “小小丫頭,尖口舌利,如此了得!”李氏尖聲高喝,“你可知你犯下的嘴孽,會讓你叔叔的官職不保嗎!布政使大人上書怪罪,隻會怪我趙家治家不嚴...千辛萬苦將你接來,竟是接了個喪門星來!王媽媽!”


    “奴才在。”王媽媽躬身其旁。


    李氏反問,“當初,她說若是十日之內,天象正常,她該當如何!”


    王媽媽異常恭敬,“賜白綾一條。”


    “那便賜吧!”李氏大手一揮,瞥向堂中更漏,心中驚惶急迫,“長者賜,不敢辭!君子一諾,價值千金,既然當初說出這句話,那今天就得受著!賜白綾!”


    王媽媽從袖中掏出一條三尺長的白綾,遞給那兩個去請檀生的婆子,那兩婆子麵麵相覷,猶豫不決。


    後宅的陰私,都是帶著血的!


    帶著血的後宅陰私,她們當然見過!


    可都是主母對妾室、妾室對嫡支...


    主母想讓侄女橫死的,她們是真的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


    “出什麽事,我都擔著!”李氏手心滑膩,麵容猙獰。


    她已經半輩子都活在那個人的陰影下了。


    她不能後半輩子都活在那個人女兒的陰影下,她也不能放任自己的骨肉來承受同樣的苦果!


    憑什麽!憑什麽!


    有報應就衝著她李懷玉來!


    一個人的血是血,兩個人的血也是血!


    都是腥臭的!肮髒的!令人生厭的!


    檀生靜靜地看著李氏。


    她...真的...這麽想讓自己死...


    如此急迫...


    如此不加掩飾...


    兩個婆子原地不動,來榮家的一咬牙伸手去拿王媽媽手中的繩子。


    來榮家的,獰笑著朝檀生走來。


    越來越近,腳步的聲音越來越響。


    頃刻之間,窗欞外透露進來的微光消失殆盡,整間屋子都瞬時陷入了黑暗中!


    冬日裏難得暖陽沒有了。


    甚至...連天空中的太陽也沒有了!


    世間萬物陷入一片黑暗!


    也不知是誰率先放聲尖叫,不過片刻,趙宅中專屬於女人的尖利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大堂裏,出現裏李氏驚恐萬分的尖叫與來榮家肆無忌憚的放聲啼哭。


    “饒了我罷!小的知錯了!”來榮家的被突然的黑暗與“命不久矣”那四個字嚇破了膽!


    正堂的門被一把撞開,官媽媽語帶哭腔地四下尋找,“阿俏...阿俏...你在哪兒!”


    兼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個小丫鬟一邊發抖,一邊找出蠟燭顫顫巍巍地點燃。


    檀生一伸手,官媽媽趕緊將檀生攏在懷中,一張臉全是淚。


    檀生緊緊環抱住官媽媽,在燭火中靜靜看向黢黑一片的窗外。


    不過是日食罷了。


    異象終於來了。


    和異象一起來的,還有夾雜著凜冽寒風的趙顯。


    檀生的預言靈驗了!


    趙顯欣喜若狂地將正堂的門推開,卻在漸盛的燭光中,看見檀生瑟瑟發抖地窩在滿臉是淚的官媽媽懷中,而地上哆哆嗦嗦地癱著一個手拿白綾的婦人。


    他的妻子就站在堂前。


    “叔父,”檀生語聲極其平淡打破寂靜,如同在講述別人的家事,“嬸娘,想趕在你回家之前,將阿俏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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