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德宗皇帝信仰道教,自稱九清道長,尊敬一道人為國師,連帶著大昭也開始崇道,不僅摒棄了先前的儒術,還把道家學說捧得高高的。


    現今,八股取士雖考的還是儒家理論。隻是為迎合皇帝喜好,鑽研道家學說的官宦也不在少數。


    倒不是說人家牆頭草。


    換句好聽的,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道儒兩家之爭,時已久矣,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強過東風,都是玩百家爭鳴剩下的東西,玩得好的人自然能得到重視。


    翁壁流就是其中佼佼者。


    翁家乃名門世家,翁壁流三元及第,官至內閣輔臣。他的妻室就是眼前這位不到五十的婦人,平陽縣主。


    平陽縣主出身鎮國公,為鎮國公嫡長女,年少時在京師被譽為“明珠之翡”,可見其出身優渥,十分受寵。十五歲嫁到同為世家的翁家後,翁家老小為人正直,翁壁流不耽於兒女情,後宅中隻有正妻一位與幾個零星通房,嫡長子翁丹死死盯著內閣,嫡長女翁照嫁回鎮國公府,剩下的庶子女皆依附嫡兄生存,平陽縣主一生過得一帆順遂。


    當然,也養成了百事不問的嬌憨習性。


    如今翁太夫人纏綿病榻數月不見好,這叫翁家慌了神——這萬一翁老夫人腳一挺,沒撐過去咋辦?


    那翁壁流立馬得丁憂三年,三年後,朝廷上的風不知會變幾個方向吹!


    翁壁流趕緊吩咐老妻平陽縣主回鄉伺候,順便觀察江西形勢,一有不對,即刻撤退老巢。


    翁壁流身居高位,政敵頗多,平陽縣主此行完全保密。


    前生,江西高門均在六日後才得到翁家回江西的消息,可見翁家之勢大。


    故而平陽縣主突然聽見有人指明這艘船的主人是她後,覺也不睡了,總要見一見檀生。


    檀生做了三年永寧侯世子夫人,當然對這些豪門秘辛略知一二。


    如今的她,卻隻是個剛來的鄉下小姑娘,上哪兒知道這些高門秘辛?


    檀生蠢是蠢,職業素養卻不能丟。


    檀生餘光向左下側一瞥,楠木高幾上放了一尊棕銅的菩提佛像;鼻尖一嗅,空氣中彌漫著螺子合香,用的底是極醇的檀香,裏麵摻雜了些許沉水香與雀頭香的味道;眼神再往案首一掃,上麵鋪著一卷還未謄抄完畢的道德經,簪花小楷很是虔誠...


    檀生許久未說話,官媽媽等得焦急,饒是遲鈍如她也感覺到這屋子裏氣氛似乎…有點…壓抑...


    “水為財,遇水則發。今日小女絕處逢生遇貴人,便可知與這贛水有關。小女突逢劫難,是因離鄉背井。而贛江水流由西至東,東起朝日,意為歸家,可知這貴人此行是歸鄉。”檀生輕輕開口,覺得身上裹著的那大毯子實在不利於塑造她仙風道骨的形象,可脫了又冷,隻好一邊發抖一邊淡定出言,“月盈指天宮,坎離屬陰,月陰為缺,可知歸鄉者為女子。”


    行業術語忽悠得差不多了,檀生話鋒一轉,改成恭維,“小女雖生於廣陽,可叔父在江西為官多年,家書中常常景仰出身江西的翁閣老姿容高潔。而今夜火災雖有不少大船靠近,可派小船搜尋江中有無幸存者的隻有您…”


    檀生微微一頓後,再開口,“所以,小女大膽猜測,許是平陽縣主回來了。”


    說得有點玄乎。


    其實說到“坎離屬陰”那裏,平陽縣主就聽不懂了。


    一抬頭,卻見這趙家的小姑娘因落水頭發亂糟糟的,麵色也素,身上裹著大毯子,瑟瑟發抖的。饒是如此,也能看出這小姑娘身量頎長,五官精致,一雙眼睛很亮,像一株長在貧瘠土地裏的玉蘭花。


    平陽縣主拿菩提珠子的手向下一放,神情一動,看向檀生,本欲開口,卻聽檀生後言。


    “小女今日看縣主,額寬鼻挺,唇晰耳廓,眼目澄澈,可知縣主是一名心慈性軟之人。再看縣主眉骨高,輪廓顯,骨相分明,便可知縣主高德高智,富貴榮華。”


    “哼,若祖母都不富貴了,這天下還有誰人富貴?”平陽縣主身側侍立的那姑娘嬌哼一聲,很是驕矜,“神棍罷了!”


    檀生看向她,又將目光移向平陽縣主,嘴角含笑,神容極為高深,拖長了語調,“隻是…”


    平陽縣主身形向前一探,示意檀生繼續說。


    檀生似踟躇片刻,終開了口,“隻是縣主鼻頭微翹,眉尾雜亂,許是有一二煩心事。小女再觀縣主發際向後,中心微凹,小女…能否大膽猜測,縣主此行與家中長輩抱恙相關?”


    平陽縣主當下大驚!


    身旁侍立的那位少女同樣杏目圓瞪,不可置信!


    阿彌陀佛!


    翁太夫人現處於彌彌之際,這事在翁家是絕頂機密!


    連二房三房都絕不知道!


    丁憂三年對翁家意味著什麽,翁壁流看得一清二楚!


    政敵若想從此處動手腳,他翁家岌岌可危!


    德宗皇帝大權旁落,底下的人誰不想上去分一杯羹?!三年啊!翁家所有子弟全部致仕,三年後再起複,又如何還有翁家一席之地?!


    翁家對此十分忌憚!


    檀生走了一步險棋。


    若平陽縣主心狠一點,完全可以將這個猜中內情的小姑娘重新丟回贛水裏。


    官媽媽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麽,可機敏如她好像感覺到這屋子的氣氛似乎從壓抑變成了...驚悚?


    官媽媽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再向檀生靠了靠。


    平陽縣主看向挺直站立在內堂中心的趙家姑娘,心裏把這小姑娘的名字滾了一遍,好像是叫檀生嗎?這到底是猜的?還是算的?


    還是別有預謀之人派到翁家的細作?


    平陽縣主覺得這是她順遂人生中遇到的第一艱難之事,眼神變了又變,卻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把手中的菩提子捏緊又捏緊,數了一遍再來一遍。


    “照姑娘預測,那翁家家中身體欠安的長輩究竟有無大礙呢?”


    一管好聽的男聲從屏風後傳出,聲音低沉,卻不急不緩,有禮有節。


    檀生轉身看向那處,帛地式樣的十二扇屏風隱隱約約顯出了一個挺拔的剪影,幾簇燭火跳動,青衣丫鬟的裙袂翩飛起小小的角,倒給這抹剪影添了幾分朦朧。


    大昭男女之別其實並不森嚴,有權有勢的寡婦或老姑娘身邊養幾個清秀的麵首實屬常事。這男子避在屏風後,許是因她衣冠不整,形容狼狽?


    檀生笑了一笑,回答,“自是無礙的。平陽縣主眉長發茂,絕非孤寡之態,長輩必定十分康健。而今雖見發際後移,可縣主目明神清,小女便可推測此病並無大礙,隻是長輩纏綿病榻久矣,讓小輩日日掛心罷了。”


    平陽縣主呼地鬆了口氣。


    屏風後那人笑了一笑,似雨落甘霖,又像雨打芭蕉,很愉悅的模樣。


    “聽聞姑娘拜托翁家幫忙追擊水匪?”


    檀生點頭稱是。


    “那姑娘是否算得出那水匪朝哪方竄逃呢?”


    檀生言簡意賅,語氣篤定,“水匪必定逃往安義縣,在縣中驛站馬廄裏藏身。”


    那人反問,“這樣肯定?”


    檀生再次點頭。


    那人轉了語調,向平陽縣主道,“還請縣主派家兵前往安義縣一探究竟,若為真的,趙姑娘的話咱們尚可取信之一二。”話頭陡然一冷,“若搜尋無果,這位姑娘便是胡亂開口,妄自猜測,送往趙家讓趙大人好生教導。”


    平陽縣主思忖半刻,當即下令讓五十個仆從上岸搜尋,又賞了檀生幾件幹爽的衣裳鞋襪,由丁香將檀生領到一處很幽靜的廂房休憩。


    檀生擦幹頭發,經曆這麽一夜折騰,累得一沾枕頭就落入夢鄉。官媽媽卻惴惴不安,在廂房中來回走動,時不時徒勞歎氣,再時不時看看熟睡的檀生,欲言又止,總覺得自己養出了個啥怪東西。


    一個時辰過得飛快。


    丁香急促的腳步越來越近。


    官媽媽將檀生一把搖醒,語聲狂喜,“姑娘...姑娘!找到了!在馬廄裏!四個人!”


    檀生迷迷糊糊強撐開眼,“哦”了一聲,困得不行。


    官媽媽再搖,搖得檀生快要飛起來了。


    “阿俏啊!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怎麽知道他們在馬廄裏,我的阿俏呀!媽媽的心肝兒呀!”


    飛起來的檀生腦子暈暈乎乎的,木木然開了口。


    “我聽那水匪和船老大說的啊...他們跳下船的時候,約定在驛站裏的馬廄見...那兒離安義縣最近...他們肯定去那兒啊…”


    什麽?


    是躲在大石頭後麵偷聽來的?


    還擺出一副得道成仙的模樣忽悠人!


    官媽媽助飛的動作一下子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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