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情況?”黃瑾琛把打空的彈夾換下來,“寇醫生,報告情況。”


    寇桐看著整個平原發呆,完全沒聽見他說話。整個人陷入了瘋狂的學術狀態,黃瑾琛觀察了他一會,覺得如果這個時候在寇醫生身上同時按下“ctrl”“shift”和“esc”的話,肯定能發現寇醫生的cpu占用率高達100%——已經快卡殼了。


    於是黃大師隻得轉換目標,回頭問呆呆的何曉智:“小孩,你剛才那手是怎麽弄的?”


    何曉智茫然地搖搖頭。


    “好好想想,你現在是我們的a極作弊器。”


    “我當時一個人……在客廳,寇醫生家客廳裏有一麵穿衣鏡,我就坐在那。”


    何曉智的語速很慢,一般而言,他有兩種狀態,一種是情緒不高,反應比較慢,像現在這樣,但是心態也相對平穩,可惜這種平靜但是低落的情緒保持不了很長時間,他時常會崩潰,崩潰時脾氣比較差,雖然看得出他在極力克製,但是病人身體內的各項激素分泌異常造成的情緒不穩定,並不是克製就能解決的,有時候他會靠在牆角一言不發地哭,有時候會大吼大叫,甚至自殘,一般而言,這時候就要靠專業人士寇醫生配合著藥物上了。


    “本來那鏡子裏反射的是我的影像,但是我中間走神了幾分鍾,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從鏡子裏看見了你們,還有那個……”他皺了皺眉,有點不知道怎麽形容那個長了翅膀、會用鐵鏈的山羊,“那個恐龍一樣大的怪獸在尖叫,我覺得你們可能很危險,就不自覺地伸了一下手,沒想到穿透了鏡子。”


    寇桐這時候回過頭來,問:“你走神的時候在想什麽?”


    何曉智一愣。


    寇桐走到他跟前,彎下一點身子,把自己的目光和何曉智放平,用一種非常輕柔的聲音說:“沒關係,我說過,你什麽話都可以告訴我,記得麽?”


    何曉智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仿佛找到了某種力量來源似的,他點了點頭,然後說:“我當時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想……我是個隻會拖累人的廢物——我媽就是這麽說的,我什麽都不能做,連死也死不了,死了會連累很多人,每天看著你們奔波,什麽忙也幫不上……”


    “誰說的。”寇桐打斷他,他心裏大概明白了,那麵鏡子應該就是何曉智在空間的映射了,他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反應會比較遲緩,係統分析時間也比較長,經過刺激才能被發現,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寇桐指著黃瑾琛說,“你救了我們的命,如果不是你在鏡子裏一伸手,這家夥就被那個長著翅膀的大山羊給砸扁了。”


    事實不是這樣的——因為烏鴉雖然討厭,但是並不致命,其實再給他一點空間和時間,這個神奇的狙擊手能通過怪物的眼睛把它幹掉也說不定,何況旁邊還有寇桐配合。


    不過黃瑾琛雖然比較冷漠,倒也並不是腦殘,一點無關緊要的事也不想拆寇桐的台,就說:“老子是為了誰才被堵到那裏的,紅顏禍水的公主殿下?”


    寇桐說:“你還好意思說,是誰那麽不小心一出現就被發現的——你不來我也有辦法脫身。”


    黃瑾琛問:“脫身?我看你脫光了去□□那個小巫婆還比較行得通。”


    純潔少年何曉智感覺到深深的壓力,聽著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黃,小媳婦似的低著頭跟在兩個男人身後,順著田野的小路往小木屋的方向走。


    黃瑾琛卻轉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對何曉智說:“這個教訓告訴熱血少年們,當騎士之前要先找準目標,公主和公主也是不一樣的。”


    也許是田野的視野開闊,也許是植物的香味帶著大自然特有的安撫氣息,何曉智常年低水平不穩定的心情難得地好轉了一些,有些疑惑地看著黃瑾琛,問:“為什麽呢?”


    “公主分成很多種,”黃專家從地上拽下一根小草,叼在嘴裏,慢騰騰地說,“有的公主美麗可人,有的公主美麗動人,有的呢,美麗迷人,還有的……”


    他指了指寇桐的背影,表情悲痛地說:“美麗坑人。”


    寇桐回過頭來,幽幽地說:“二胖,咱倆無冤無仇吧?”


    黃瑾琛問:“為了表示你不坑人,能想辦法把哥幾個弄出去麽?”


    寇桐想了想,說:“這段程序其實像一個黑箱,每個人進來的時候都對應一段極為複雜的方程,理論上是這樣實現的,因此我看見那麵鏡子的時候感覺很不可思議,因為投影儀設計的時候用的時間軸隻有一條,並且是單向的,如果空間是穩定的,那它的維度是固定的,所以幾乎不可能出現空間折疊或者時間穿梭的現象。”


    何曉智:“……”


    黃瑾琛:“……”


    黃瑾琛揉了揉額頭:“咱能用人類的語言麽?”


    “很多數學物理方程的應用裏都會引入時間軸,非零,並且大多數情況單向不可逆,好比你一個人,在同一個空間同一個時間裏,不可能出現在兩個空間坐標點上一樣。”寇桐說,“空間不能折疊的意思就是說,我們從島上到我家裏,是多遠的距離就是多遠的距離,在同一個時空維度裏,絕對不可能出現一條捷徑,或者一個門,可以讓我們無視掉這個長度,直接從島上回家一樣。”


    “但是剛才如果不是鏡子被打碎,我們確實能被小孩從鏡子裏拉回家。”黃瑾琛想了想,“而且他確實人在你家,手伸到了我們所在的島上。”


    “所以我剛剛判斷,這個空間裏存在兩條時間軸。”寇桐說,“而另一條……”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小木屋的門卻突然打開了,從裏麵跳出了一條蹦蹦跳跳的小狗,後麵跟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


    從沒想過這裏還會有人的寇桐愣住了,忘了自己下半句要說什麽,老人也愣了一下,好像也很意外。


    小狗睜著好奇的眼睛,圍著他們繞了幾圈,聞了聞,然後本能地離黃瑾琛遠了點,蹲在寇桐腳下,搖著尾巴吐著舌頭友好地看著他。


    寇桐摸了摸小狗的頭,小狗就在他的手心舔了一下。


    老人笑起來,對小狗招招手:“歡歡,咱們來客人啦。”


    叫“歡歡”的小狗汪汪叫著衝著主人的方向跑了回去,寇桐他們走過去,老人忙招呼他們進屋。


    這是一個非常平常、卻又讓人感覺極溫暖的一個小屋子。


    老人手上的皮膚非常鬆弛,手背上長著老年斑,看起來異常得瘦,身體一定不大好,然而舉手投足之間卻不知為什麽,就是讓人有種這個人活得優雅的感覺。


    他們坐在別致的木頭桌子上,桌子上擺著一瓶水靈的花,旁邊小茶壺裏正煮著水。


    “我姓田。”老人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一睜眼就到這裏了,還有我年輕時候養過的一條小狗作伴。”


    寇桐就知道,這個老田就是最後一個意識主體了,感慨了一下這個隨即抽搐的投影儀果然夠隨機,男女老少居然都全了,寇桐隻得再次把投影儀失控的事解釋了一遍,沒想到老人卻一點也不吃驚,隻是用煮好的水泡了茶,端給幾個人,感慨著說:“原來是這麽回事,這個世界真是神奇,一天一個變化。”


    隨後老田端起小小的茶杯,就著氤氳的水霧聞了一下裏麵的香氣,這才說起來:“一開始,我以為我死了——我是個骨癌患者,晚期,來這裏之前已經被下了病危通知,每天都很疼,疼過了就昏迷,癌細胞擴散,很多器官都已經衰竭了。”


    “他們在我這裏,”老田比了比脖子的位置,“開了一刀,插了管進去,我就每天靠那些管子活著。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我感覺自己從來已經好長時間沒這麽清醒過了,而且居然能坐起來,能動了。於是我就明白了,這就是回光返照。兒女都不在身邊,他們忙,我覺得有點可惜,沒能跟他們說最後一句話,本來打算叫護工進來,交代幾句遺言,誰知道下一刻就到了這個小園子裏。”


    寇桐立刻尷尬了,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每一個被機器故障卷進來的人,他都可以跟別人說,自己一定想辦法盡快解決問題,送大家回去,這個……該怎麽說?


    把一個人卡在生死邊緣,這是個多殘忍的事不說,將來大家都要離開這裏,他怎麽辦?要知道七個人同在一個意識投影裏,構成的詭異的平衡就像是一個紙牌搭建的大廈,稍微一砰就可能失控,所有人離開必然是同一時間的事,不可能把他一個人留在投影儀裏。


    就算真的能做到,沒有了交互感應,老田的投影方程式也必然會改變,那條詭異的多出來的時間軸消失了,難道讓他死在這麽一個……與所有人都隔著一個不可逾越的維度的空間裏麽?


    何曉智呆呆地抱著茶杯,就連黃瑾琛也不言語了。


    “對不起……”寇桐支吾了良久,總算是吐出這麽一句話來,“我不知道要怎麽……對不起。”


    老田卻笑了:“有什麽對不起我的,要不是你們這一回出事故,我現在早就被埋在土裏啦,能健健康康地多活些日子,誰不願意?”


    “來。”老田站起來,招呼一聲,小狗歡歡就跟著他蹦了起來,老田打開門,小小的籬笆上開著不知名的花,像是還凝著清晨第一縷晨露一樣,那麽嬌豔,那麽美,“我觀察過,這些花每天都是一樣的,有時候掉下來兩朵,過一會一看,又和剛才一模一樣,年輕人,能解釋麽?”


    寇桐遲疑了片刻,嗓音稍微有些嘶啞,他說:“這一條多出來的時間軸被空間異化了,它並不是一條線,而變成了一個循環,循環才是永恒的,就好像如果一個平麵是閉合的,生活在上麵的人就永遠‘走’不出去一樣。這條時間軸就是一條循環的時間軸,它總是重複一段很短的時間,所以你才能……”


    回光返照地活著。


    “哦。”老田恍然大悟,笑眯眯地說,“設計它的真是個天才啊。”


    寇桐心情沉重,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天才。


    老田卻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人的一條時間軸,就是我的一輩子,這不是很神奇麽?我打算給這個院子也起個名字,就叫一生。不過你們這機器還是該修修,等修好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還能找人說幾句遺言,你們多提前一會功夫,讓我可以別著急,慢慢說,就更好了。”


    黃瑾琛突然插了一句嘴,他像是看著什麽讓人驚奇的東西那樣看著老人,問:“你不怕死麽?”


    “我不願意死。”老田想了想,說,“可是人總是要死的,這是誰也沒辦法的事,活著就好好活著,該到死的時候就死,從古至今,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麽?”


    黃瑾琛愣了愣,像是也呆住了。


    春天的時候,滿山的花會長出細小的花苞來,一股從水和土裏幻化出來的香氣會蔓延到很遠的地方,引來蜜蜂和蝴蝶,夏天的時候,草木會變得無比強大,長出能遮天蔽日的枝葉,綠得能滴出油來,星空也會特別清晰,銀河像是一條緞子,秋天的時候,那些碧綠的枝葉會變黃,長出果子,河水越發清澈,打算在凍冰之前跑到無邊的大海裏麵。


    而到了冬天,一場大雪下來,所有的生命都將歸於沉寂,天地莽莽,一切都會被洗幹淨,埋葬那些死去的,等待來年的新生。


    這就是世界的規則,好像一個人的生和死。


    垂死的老人卡在生死夾縫的無限時間循環裏,端著一個小茶杯,扭過頭背對著把他的影子打得長長的光,小狗在一邊咬著一會功夫就會恢複的植物。


    寇桐突然有種想要如同何曉智一般、想要潸然淚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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