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瑾琛迎著夜晚的小寒風跟著跑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一把拉住寇桐,把自己被風鼓起來的外套脫了下來,罩在了他身上,在一片兵荒馬亂裏大聲說:“老大,你輕裝上陣也不能穿成這樣啊!”


    寇桐說:“我靠,大哥,命都快沒了,你能別那麽多事麽?”


    黃瑾琛:“啊?”


    寇桐說:“以前也有過患者因為分不清空間和現實,在裏麵自殺的,作為意識主體崩潰以後,空間直接就崩潰了……”


    黃瑾琛說:“那不更好了麽?咱就能出去了。”


    寇桐說:“出去個屁啊!都跟你說了現在我們是在死循環的未知程序裏,這個程序做的時候沒想過要用,所以沒有設定投影極限值!”


    黃瑾琛飛快地反應過來:“於是你的意思是,在這裏掛了可能真的就要從此上牆了?”


    寇桐想了想,非常學術地說:“這我說不好,可能性五五分吧。”


    黃瑾琛沉默了片刻,“嗷”一嗓子叫喚出來:“我擦!那你還磨蹭什麽啊!快跑啊!”


    兩個貨一路在九級地震一樣的大街上狂奔,黃瑾琛雖然像是欣賞一個古老的手繪青花瓷花瓶一樣欣賞寇桐,但是此時也深深地意識到,這半個上司兼前輩真的就像一個花瓶一樣靠不住,頓時覺得後脊生涼意,一陣慘淡的前途帶來的涼意自心頭升起。


    兩個人翻山越嶺一樣地跑過街道,躲過無數明槍暗箭,奔到了一幢大樓底部——它非常好找,因為這一整片區域四處都在崩潰,隻有這一小片區域,好像台風眼一樣,詭異地平靜著。


    黃瑾琛因為職業原因,對高樓格外敏感,幾乎是立刻,就看見了樓頂上的一個少年,兩隻腳向著外麵懸在半空中,坐在護欄上,細瘦的胳膊撐在身體兩側,抓著鐵欄杆,正用一種看不清是什麽表情的神色往下看。


    “在上麵。”黃瑾琛拉了他一般,目光迅速地往旁邊轉去,“跟我來。”


    他駕輕就熟地帶著寇桐上了大樓的緊急撤離通道,門都是鎖著的,在黃瑾琛眼裏,那些鎖卻好像壓根不存在一樣,他大腦裏好像有一個超級處理器,能把任何三維的、叫人看起來頭暈眼花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地形變成一張平麵的傻瓜地圖。


    五分鍾以後,當寇桐站在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門後麵,透過上麵模糊不清的玻璃,看見少年背對著他們、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背影時,有些懷疑這座大樓其實是黃瑾琛家的後院。


    黃瑾琛得意地衝他比劃了一個手勢——怎麽樣,我厲害吧?


    寇桐無暇理會他,緊緊地盯著那少年的背影。


    現在不是一個人要自殺的問題,他跳下去,很可能這座大樓整個就會倒塌下去,甚至整片區域都要受到這個意識主體的影響,誰也不知道,被意外卷進來的七個人之間會不會有什麽神秘的聯係。


    還有他自己的家的位置很可能也在其中。


    不想看著她再死一次……哪怕一直到現在,整個晚上,寇桐還是沒能成功地開口叫一聲“媽媽”。


    寇桐對黃瑾琛做了一個“呆在這別動”的手勢,然後猛地推開了擋在他麵前的破門,衝著要跳樓的少年……附近五米處的一堆廢紙箱子就衝了過去。


    黃瑾琛:“……”


    少年被驚動了,慢半拍地轉頭看著這個奇怪的男人。


    他發現對方身上隻有一件浴袍,外麵套了一個明顯不大合身的外套,急匆匆地推門走進來,露出來一點的額角上還帶著一點汗意,造型奇異,形容狼狽。


    是個古怪的人,可是那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少年漠然地想著——過了今天,等做完和這個世界最後的告別,所有的人就都和自己沒有一點關係了。


    少年張了張嘴,想警告那個男人不要多管閑事,卻發現男人連看都沒看自己一眼,而是蹲在地上煩躁地拎起角落裏的一堆廢紙,掀起來看了看,好像在找什麽東西一樣,翻了半天,什麽也沒翻出來,於是又奇奇怪怪地把護欄的鐵管挨個敲打了一遍。


    男人的表情實在是太煩躁了,以至於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片刻,就這片刻的光景,男人已經來到了他跟前。


    寇桐側著耳朵,挨個敲著鐵欄杆,好像在通過裏麵的回聲判斷著什麽似的,然後終於抬起頭看了少年一眼,對他說了一句話:“勞駕,你能不能先下來?你坐在這上麵我聽不清楚。”


    少年皺皺眉,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快要從這跳下去了,有一個人居然大模大樣地跑上來叫自己先下來,他難以置信地看了寇桐一會,然後冷冷地說:“你可以再等五分鍾,我馬上就從這裏跳下去,然後你可以隨便敲。”


    誰知道這個人卻不通情理地抓了抓已經亂成一團的頭發,非常不耐煩地說:“跳樓你著什麽急,先等會再跳,我有急事!”


    少年感覺自己被侮辱了,盡管他已經下定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可那應該是一種悲壯的、帶著巨大的困惑與絕望才走到盡頭的行為,被這個不知道從哪跑來的混賬一說,“自殺”這麽神聖的行為,簡直就像排隊上公共廁所一樣!


    “我先跳!”


    “我先敲!”


    圍觀群眾黃瑾琛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笑場穿幫。


    少年憤憤地怒罵:“哪來的瘋子?!”


    寇桐罵回去:“你才是瘋子!瘋子才跳樓!多汙染環境!”


    少年:“你……”


    寇桐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硬生生地從高空給拎了下來,看得黃瑾琛一驚一乍的,這少年也有個十六七歲了,雖然比較瘦弱,可也畢竟是個人,不是一隻沒了毛的小雞仔。


    滿腦子如同他姓氏一般,充滿了各種詭異顏色的黃大師心裏轉著幾個奇異的小念頭——他想:這帥哥看著挺瘦,力氣卻不小,身上一定很有料。


    黃瑾琛透過打開的門縫往外看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震顫的地麵和崩潰的建築已經平息了下來,隻見那少年怒發衝冠,顯然對插隊者的憤怒已經蓋過了為跳樓醞釀好的情緒。


    寇桐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專心致誌地敲打著防護欄,側著耳朵,幾乎貼在冰冷的鐵管上,麵色凝重得好像接受來自外太空的新聞電台似的。


    少年冷冷地看著他敲了整整一圈,然後慢慢地轉身,背對著護欄,坐在了地上。


    寇桐點著了一根煙,表情漠然地掃了少年一眼,用下巴點了點:“行了,你跳吧。”


    少年怒不可遏。


    寇桐略微有些寬的袖子微微掉下來一點,露出他布滿傷痕的小臂。


    黃瑾琛就不笑了,靠在背光的牆角裏,細細地觀察著寇桐,他的眼神極好,這個角度,正好能看清上麵的傷痕,一道一道,非常雜亂,然而不管怎麽看,都像是自己劃的。


    他想起方才被自己不小心撞見時,寇桐那觸電一樣的動作,現在卻又能毫不在意地當成道具亮出來。


    黃瑾琛摸了摸下巴,他總覺得寇桐在工作和私人情況下,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表麵上看不出來,一些細節上卻好像傳說中的多重人格一樣。


    少年的目光不負重望的落在了他的胳膊上,寇桐噴雲吐霧地說:“看什麽?哦……這個啊,這個死不了,得對準大動脈割下去才行,而且就算是對準動脈,死的時間也比較長,成功率不是特別高,你要是想死,我覺得跳樓這主意挺好,比吃安眠藥和割腕都靠譜。”


    少年猶豫了一下,在他身邊坐下:“怎麽弄的?”


    寇桐瞥了他一眼:“去森林公園讓大黑熊撓的。”


    少年嗤之以鼻:“騙人。”


    寇桐愛答不理地不理會他了,過了一會,少年卻自己開了口:“這種傷疤我也有。”


    他說完,撩起自己的袖子,細膩的皮膚上甚至還有沒好全的疤痕,看起來血跡斑斑的,兩個人坐在一起,簡直就像一對渣滓洞出來的獄友,在交流受刑心得。


    “叫什麽名?”寇桐問。


    “何曉智。”少年說。


    “哦。”寇桐點點頭,停頓了一會,然後慢吞吞地說,“我這輩子最愛的人,她不要我了。”


    何曉智轉頭看向他,說:“什麽?”


    黃瑾琛也伸長了脖子看過去,心想:什麽?


    寇桐的臉在星光下顯得有些模糊,甚至有些疲憊,這使得他看起來幾乎不像是一個青年了,帶上了某種說不出的滄桑意味……


    就像他說得是真的一樣。


    寇桐接著說:“她走之前說給我留了一些東西,就在這個樓頂,我卻怎麽也找不到。”


    何曉智問:“那你敲杆子幹什麽?”


    寇桐說:“她就是以這個節奏把這邊的護欄都敲了一遍,我每年這一天都會跑上來敲一下,可是始終找不著。”


    “哦。”何曉智停頓了一會,不大能理解這種行為,還是感覺他有點瘋,於是不鹹不淡地安慰說,“別想了,別人不要你又不是你的錯。”


    寇桐反問:“那你又是為什麽?”


    “我覺得……活著很沒意思。”何曉智眼神迷離了一會,然後把下巴墊在自己的膝蓋上,慢吞吞地說,“我活著幹什麽?我想不出來,不如死了。”


    “活著……太痛苦了。”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慢,一開始因為自殺過程被寇桐打斷時候產生的憤怒,就像是某種易損耗品一樣,飛快地從他身上退下去。


    寇桐皺皺眉,知道自己的危機幹預算是成功了,但是這個叫何曉智的少年問題大概很嚴重,不是一天半天的談話能解決的,他想了想,於是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才屁大,有什麽痛苦的?”


    何曉智嘴角彎了一下,像是想要笑一笑,然而這個笑容沒有成形,就飛快地隱沒了,他好像已經不想再解釋了,過了不知道多久,才低聲對寇桐說:“要是沒有我,很多人都會活得更好一點吧?你是不會明白的。”


    那句話問錯了——寇桐眉頭倏地一動,心裏閃過這個念頭,不再把關於“活著”的意義的話題繼續下去,而是直接把煙頭撚滅了,隨手從高空丟下,嗤笑一聲說:“想死?我說你也太遲鈍了吧,沒注意到麽?”


    何曉智慢半拍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表情很空白。


    寇桐一把拎起他的領子,把他從地上拎起來,拉到護欄邊上,指著地麵上的狼藉說:“你給我過來看看。”


    何曉智眼神有些空洞,好像有些不再狀態,就像是縮回了他自己的世界一樣,然而即使是這樣,盯著樓下看了好半天,他還是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忍不住指著遠處說:“那裏……不是一家電影院麽?怎麽變成了一幢樓房?還有那邊的菜市場不見了,超市也沒有了……”


    “你就算是跳下去,也死不了。”寇桐鬆開了他,指著周圍說,“知道我說的每年來這裏敲一次這些欄杆,是什麽意思麽?”


    何曉智皺起眉。


    頂樓的大風吹起寇桐額前的亂發,他帶著一點譏諷的笑容說:“因為這並不是真實的世界,這裏的時間和地點都是無序無邏輯的,我的時間線和她的時間線折成了兩半,在這一點接上了,所以我有可能能在這個結點的地方找到她在那個時間,藏下的那個東西……哦,好吧,你不懂,聽說過投影儀麽?”


    “幻燈片的投影儀?”


    寇桐“呸”了一聲:“小孩不好好讀書,沒文化真可怕——投影儀是一種新的心理療法輔助儀器,全名是多維度可變頻率投影設備,我們在實驗的過程裏出現了一些事故,導致把很多人的意識都卷進了異空間,這麽說你明白麽?”


    何曉智愣了愣,搖搖頭。


    “還不明白?那就再直觀一點。”寇桐拉住他的領子,把他的頭往下按,“你看見那些炸裂的窗戶和亂七八糟的街道了麽?都是因為你。”


    何曉智睜大了眼睛。


    寇桐步步緊逼地說:“我也是剛剛才確定,你是空間意識主體之一。”


    “……我?”


    “如果你剛剛自殺成功,這些受你的意識影響的空間全部會崩潰,這些人都會死。”


    何曉智睜大了眼睛,寇桐卻冷笑了起來:“但是唯一不會死的人就是你,你的意識會進入設備緩存裏,然後被釋放回去,這是因為投影設備在設計的時候,為了安全著想而設定的無下限值原理。”


    黃瑾琛無語地想,不是剛才還說投影限製不存在呢。


    究竟那句是胡謅的?


    就聽見寇桐語氣尖銳地說:“你這已經不是謀殺了,是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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