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桐相信,在手指按下按鍵的那一刹那,他本意是想接聽的,結果鬼使神差地就按成了掛斷。


    他低著頭,看起來表情異常嚴肅,反正黃瑾琛是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嚴肅過,好像麵對的不是一通電話,而是世界末日一樣。


    三個男人的目光全都停留在了好像剛剛變成了午夜凶鈴的滑蓋手機上,半分鍾以後,它再次響了,上麵仍然歡快地跳動著“媽來電”三個字。


    這回寇桐仔細分清了左右,按下接聽:“喂。”


    裏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很軟。有些女人的聲音隻是能讓人聽出她的性別,卻很難引起別人美好的幻想,有的女人卻能在開口的一刹那,就能讓聽的人一恍惚,電話裏的女人就是這樣的。


    寇桐的手機調的免提,就放在桌子上,女人就輕輕柔柔地說:“怎麽把媽媽電話給掛了?”


    口若懸河、廢話上車拉的寇桐卻在此刻呆若木雞,啞口無言,像個上課溜號突然被老師拎上講台的小朋友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邊大概是沒有等到回音,過了一會,女人有些疑惑地問:“喂?桐桐,聽得見麽?”


    黃瑾琛被桐桐驚嚇了一下,於是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寇桐一腳。


    寇桐說:“哎喲!啊?啊……我在開車呢,等會給你回電話好不好?”


    他這瞎話說得麵不改色心不跳,幾乎是信手拈來,明顯是熟練工了,然後在桌子底下使勁地往黃瑾琛放腳的地方跺了一下,後者非常敏捷地躲開了,由於咖啡廳裏的地麵不是果凍質的,於是寇桐再一次呲牙咧嘴。


    女人有些失望:“哦……那你小心啊,媽媽就是想問,你周末會回家吃飯麽?”


    “我不……”寇桐話到了嘴邊,突然頓住,皺了一會眉,隨後說,“好,我晚上回去,那個……帶兩個朋友一起也可以麽?”


    “好啊,太好了,人多熱鬧。我多添幾個菜!”


    黃瑾琛注意到,寇桐好像有意避開了該叫“媽”的地方,掛了電話以後,姚碩皺眉看著他:“怎麽樣?”


    黃瑾琛誠懇地說:“別著急,不害怕,等你手不哆嗦了,咱們再慢慢說。”


    “我可能大概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了。”寇桐決定跟隨老姚,走嚴肅路線,果斷無視了黃瑾琛,“在這個投影儀設計的初期,我曾經有一個設想,就是開發出一個具有治療功能的程序——您說您查過一些資料,那麽應該知道,不管是被屏蔽的,還是投影空間的意識主題,在投影空間裏麵都是沒有角色的,也就是說,空間裏有其他生物,但是沒有和我們這些外來者有交集的人——我設想的這個程序,可以通過係統自動生成,然後由投影係統給外來者設定一個角色,讓意識主體能夠在裏麵生活。”


    “這麽神?”黃瑾琛讚歎,“那不是可以要基友有基友,要妹子得妹子了嘛!”


    寇桐搖搖頭:“隻是個設想,人的心理太複雜,即使知道對方的問題出在哪,也要根據一個人的具體情況來設定治療流程,何況很多時候還需要相關藥物。這個設想在現在看來,是不大可能實現的。唯一我能通過程序解決的部分,就是係統隨機給意識主體安插角色,這個我做過,是個不完全的程序,不知道為什麽,剛剛突然被激活了。”


    “所以你多了個媽。”黃瑾琛總結。


    那一瞬間,寇桐的表情空白了一下,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我設計的時候沒想過有一天它會運行,所以裏麵的倫理問題……”


    不過沒人理會他的話,顯然大家都不大想討論社會倫理問題。黃瑾琛已經躍躍欲試地叫服務員買單了,好像去見寇桐的死鬼媽是個非常激動人心的大冒險。


    姚碩卻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愣愣地盯著它看了一會,等寇桐和黃瑾琛都站起來準備走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跟著他們站起來。


    黃瑾琛問:“寇老大,你認識怎麽回家麽?”


    “後門。”寇桐言簡意賅——仿佛那扇咖啡廳的後門已經成了一個任意門,推開就能在冰河世紀和m78星雲中亂竄似的。


    這回後門不再是容易產生地質災害的大山,它變成了一條不大寬闊的胡同,可能比一般的胡同寬一點,但是還不到“街”的程度,兩邊是破舊斑駁的筒子樓,門派上貼了鐵皮,上麵的字跡很多已經模糊不清,能勉強看見有“xx家屬樓”這樣的信息。


    這裏不成小區,更談不上物業。胡同裏有一些小攤位——應該是非法的,還有很多人租了一樓的房子,改成各種小店鋪,有自行車和行人進進出出,各種鈴聲此起彼伏,顯得非常有生活氣息。


    這是十幾年前……從咖啡廳後門出來,站在胡同口的三個男人心裏同時冒出了這樣的念頭,早在六七年前,隨著城市的規劃,就已經幾乎看不見這樣自由散漫、不成小區的住宅聚居地了。


    顯然,根據寇醫生棺材一樣的麵部表情和複雜的眼神,黃瑾琛判斷出這應該就是他回家的路……或者曾經回家的路。


    老刺蝟姚碩突然消停了,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兩個人身後。


    不知是因為時間太長,還是寇醫生記性不大好,錯綜複雜的胡同好像給他造成了一點認路障礙,他經常走著走著覺得不對,再退回來拐到另外一條路上。


    黃瑾琛從路邊買了一把烤羊肉串,邊走邊吃,看著姚碩把手機拿出來,再塞回去,重複了五六遍以後,終於鼓足勇氣撥了個號,大概還沒等接通,他就又給掛了。


    黃瑾琛眼神非常好地瞥見,他的撥號人是“連青”。


    竇連青——姚碩的老婆。


    黃瑾琛吃得一嘴油,默默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姚碩害怕見到他那個兔子老婆。


    終於,在寇桐帶著他們繞了無數的路之後,三個人在一個舊筒子樓下停了下來,順著采光很差、非常暗的樓梯上了三樓,到了一戶在門上貼了一個大大的倒“福”的門口。


    這家的防盜門還是那種非常非常古老的、能看得見裏麵金屬欄的門,兩邊貼了一個不大對仗的春聯,橫批還掉了一半。


    寇桐在門口站了半天,才輕輕地伸出手,手指在那過期了的春聯上麵摸了一下,一觸即放。


    那春聯旁邊的牆上,有比較沒公德心的小孩在上麵寫著“寇桐的家”,“寇”字還寫錯了,“元”少了一橫,歪歪扭扭的。


    寇桐微微低著頭,有那麽一瞬間,站在樓梯上的黃瑾琛覺得他那狹長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水光。


    然而隻是片刻,就煙消雲散了。


    聲控的燈很暗,男人的側臉在這樣的燈光下比平時略顯清秀柔和,看起來和他做的那些違法亂紀的事非常南轅北轍。寇桐的眉對於一個男人而言,似乎異乎尋常的整齊,仿佛修過一樣,又很長,眉梢被頭發壓住一點,帶著某種仿佛流連不去的、說不出的風流味道。


    有那麽一瞬間,黃瑾琛突然覺得心裏悸動了一下,於是他非常遵從自己本心地想,這個貨還真是很會長,看得人心裏怪癢癢的。


    終於,寇桐深吸了口氣,伸手擰開沒上鎖的防盜門,還沒等敲,門就從裏麵打開了,一個手裏還拿著鍋鏟的女人迎了出來,臉上露出一個近乎驚喜的表情:“桐桐回來啦!來,快進來,媽媽正炒菜呢,就聽見門響了。”


    這個女人顯得非常年輕——鑒於真實空間裏的那個她已經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於是她的時間就像是定格在了那時候一樣,看起來就像寇桐的姐姐,寇桐的長相隨了她比較多。


    寇桐卻裝作找拖鞋,卻低下頭去,不敢看她,隻是輕輕地提了一聲:“……別在人家麵前這麽叫我。”


    他還是沒能叫出那個“媽”來。


    寇桐媽熱情地把姚碩和黃瑾琛迎進來,了然地看了寇桐一眼,從善如流:“沒問題,寇專家請上座,咱們馬上開飯。”


    然後她活力十足地揮舞著鍋鏟重新回到了廚房,然後片刻,又冒出了個頭來:“寇專家,帶你的朋友去廳裏坐,哦,別忘了吃飯前先把手洗了!”


    黃瑾琛說:“噗……”


    寇桐按了按額頭,難得地有點尷尬。


    他們三個人走到客廳裏,突然,寇桐站住了,仰頭望向牆上掛著的一個相框,裏麵是一張更年輕一些的寇媽,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的合影,從麵部特征來看,小男孩應該就是寇桐小時候,母子兩個非常和諧,然而……相片的構圖卻很奇怪。


    讓人一眼看上去,覺得少了什麽似的。


    寇桐眯起眼:“奇怪。”


    “怎麽了?”


    “這張照片原來是一張全家福。”寇桐伸手在小男孩右上方不自然的大片留白上畫了一下,“這裏原來是我……父親。”


    黃瑾琛想,咦?“媽”和“父親”這倆稱呼不配套啊。


    一直神遊四方的姚碩卻突然回過頭來,壓低聲音問寇桐:“在這個空間裏,你父親會不會根本不存在?”


    “這是有可能的。”寇桐頓了頓,“我的程序設置不完全,按理來說,這部分的程序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究竟該給意識主體本人一個什麽樣的身份,和周圍什麽人有哪些交集,應該是隨機產生的,一個本來有的人,很有可能不存在,或者一個本來沒有的人,很有可能會出現。”


    姚碩又拿出他的手機,黃瑾琛終於忍不住說:“你要給媳婦打電話就打一個唄,又不丟人,出來進去的我看著都煩了,有完沒完?”


    他話音剛落,寇桐媽就端著兩盤菜從廚房裏出來:“打電話啊?用我們家裏的電話打吧,反正是固定資費的,放著也是放著。”


    黃瑾琛趕緊迎上去,諂媚地說:“姐,我來幫您。”


    寇桐表情扭曲了一下:“你瞎叫什麽呢?”


    黃瑾琛摔著小鞭子拍馬屁:“本來麽,姐您看您長得這麽年輕,這麽漂亮,我叫別的也叫不出口,違心!”


    寇桐媽心花怒放地問:“小黃,愛吃筍不?”


    “筍片炒臘肉。”黃瑾琛厚顏無恥地點菜。


    寇桐媽一拍巴掌:“正好冰箱裏還有一塊臘肉,姐給你炒著吃,等著!”


    黃瑾琛“嘿嘿嘿嘿”地笑起來,從寇桐的角度看,感覺他真是猥瑣爆了。


    姚碩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還是撥通了竇連青的電話,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仿佛心裏飛快地盤算著要和她說什麽一樣,然而裏麵卻傳來一個冷冷的機械聲: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姚碩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複雜,一刹那臉上的血色就褪去了,然而卻又露出一點情不自禁的放鬆神色。


    然後他想起了什麽,又撥通了另外一個號碼,依然顯示是空號。


    姚碩木然半晌,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旁,一屁股坐下,像是一口氣從身體裏吐出去了一樣,然後他以一種非常努力地做出來的平靜而客觀的表情看向寇桐:“我妻子和兒子的電話都是空號,是不是……說明他們在這個空間,也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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